刘彻这两句话,早就哽在了喉间,欲吐而不得。
如今鼓勇脱口,只觉周身一轻,几有骨腾肉飞之感。
但轻畅的同时,又觉得心脏似被蓦然剜去了一大块,倒不觉得痛,只觉得没着没落,怪得慌。
明明清幽的林风正从敞开的窗间徐徐倾入,但室内的空气却无端涩滞住了,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住了两端,绷扯得风丝不透,
于是一霎时,他忽又觉得莫名地燥热。
垂于两侧的掌心,全泅浮上了细细密密的汗星,黏腻腻的,惹人生烦。
偏生背脊还被凉风鼓着,寒肌起粟。
一时间,他竟说不清他到底是轻松还是紧张,是燥热还是阴冷。
他微微垂眸,定定地望着眼前人,忐忑又期待地等着她的答复。
她是会懊恼地扑上来撕他的嘴,让他别说了?还是会羞赧地瞪他一眼,转头就走?
但她脸上神情却一阵恍惚,竟不似恼,也不似羞,更不似怒。
她眼神迷离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竟从她的眸光中读出了不可思议的震惊和茫然无措的伤心。
怎么了?
他又哪说错话了吗?
他是不是不应该在她正在气头的时候,提起蜻蜓点水事件啊?
他又懵又急,缺了一大块的心脏,在胸腔内兀自躁狂起来。
怎么办?
他现在该怎么办?
他要说点什么吗?
可会不会补救不成,又添新罪?
少年人的感情就是如此,自萌芽乍生的那一刻,便如飓风卷起海面,便如星火燎动枯原,便如春风吹绿柳岸,注定所向披靡,注定溃不成军,注定劫数难逃。
素以圣彻过人而著称的皇太子,亦不能幸免于难,亦深陷于热情高涨又愚钝不堪的困境之中。
他不是没有觉察出阿娇的异常反应,但方寸已乱的他,下意识地,不假思索地,就把这一切的反常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然后焦头烂额地思索着对策。
而阿娇——
那两句话,在她耳畔徘徊不去,渐成悲鸣。
她静静站在原地,任凭眼前惝恍迷离,任凭心底海啸忽来,任凭颓唐的双腿快要支撑不住浑身的重量了。
楚服曾说,回忆明明只存在于过去,却偏要寄生在当下,牵蔓至未来。
所以她从来都不回头望,只管闷头往前走。
这样苦痛和伤悲,就永远也追不上她。
这一番话,深刻地影响了阿娇。
后来,那无数个稚女欢笑的瞬间,那无数个多余同行的瞬间,那无数个相顾无言的瞬间,那无数个辗转反侧的瞬间,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同楚服一样,头破血流,满身伤痕,也仍要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她所拥有过的,那一段真诚被爱的美妙时光,已经成为触不可及的回忆了。
人的记忆力,是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衰退的。
曾经的美好,终会面目模糊。
所以人时不时地总要回顾过往,加深记忆,充盈细节,才能让脑海里的美好,永葆鲜明生活。
而她从不回头看,她的回忆,越来越淡,越来越薄,越来越轻。
到后来,连她自己也越来越淡,越来越薄,越来越轻。
她是真的以为,她把过去的一切,全给忘了个干干净净的。
可是,果真如此吗?
初吻?
沧池?
仿若一束强光,猝不及防地打入黑漫漫的密室,直晃得人眼前发晕,所有的感官反应也跟着慢了一拍。
风篁,月光,云幄,菊香,全慢动作的凝固了那么一刹那,然后招飐的继续招飐,流光的继续流光,幽香的继续幽香。
没有人会知道,一幕幕场景,正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地转。
鲜明清晰,历历在目。
原来,刻骨铭心经历过的种种,是会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的。
原来,她从始至终,根本都没有忘却过去的一丝一毫。
她只是不去回想,便自以为这叫忘了。
她想起来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中元五年的九月九日,长安地动。
地动发生时,她在含丙殿看刘彻所作的菊花图。
他向来便天赋异禀,学什么都轻轻松松,信手拈来。
就连琴棋书画,都比自小苦学的阿娇强出百倍,弄得她是又羡慕又嫉妒。
她正琢磨着他的笔法,忽隐隐听着有什么在轰隆作响。
是在打雷吗?
明明晴空万里的,又不是六月盛夏了啊。
她心下还自犹疑不解,刘彻便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朝外狂奔而去。
她这才发现,几案摆簸,珠帘飘簌,地面震荡了起来。
好在那天的地动只是微动而已,他们跑出含丙殿不久,便风平波息了。
他生怕她中途被磕着绊着了,一跑出去,便忙不迭地问她有没有事。
她说没事,他又问她有没有被吓着,安慰她说他们现在地处空阔,即便是有大地动,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地动当前,谁能不怕?
可那天,她真的一点不怕。
因为,他第一时间便只想着顾忌她的安危,顾念她的情绪,这带给她磅礴且浩瀚的安全感。
那天,他很久才想起来松开她的手。
但她一点都不想放开,所以她临走时,趁着宫人们不备,她踮起脚尖,迅速敏捷地在他的左脸上亲了一下。
他一下就僵在了原地,那样子特别可爱。
她笑着跑向等候多时的油画车,等到快驶离太子宫时,她回头看他,他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咧嘴笑得傻乎乎的。
真甜啊。
哪怕后来,那甜变了味,洒进了醋,掺进了苦,但现在回想起那一幕,却仍觉得甜地纯粹,甜地干净,甜地人眉开眼笑。
只是——
为什么?
既然给她回到从前,让一切重新开始的机缘,为什么不让她回到一切尚未萌芽时?
偏偏选在了他们的初吻后?
若是再提前那么一点点,她完全可以对他循循善诱,劝他说他们只是单纯姊弟情,要不然就别考虑往夫妻情分发展了?
说不定,他一合计,还真会拊掌道是呢。
这样即便说服不了长辈们,但也可以只做表面夫妻,等他继位掌权后再予她自由。
可现在,怎么办?
难道跟他说,她之前亲他,是一时口误?
就他现在这翻山越岭也要来见她的架势,再加上长辈们的殷切期待,还怎么可能敷衍假婚?
唯一的办法,就是抓紧想方设法浇灭他的热情,让他对她绝望,让他觉得她不值得。
可是——
她缓吸了口气,微微仰望着眼前蹙眉忐忑的少年。
这时候的他,眉眼舒朗,气质纯粹,让人想起世间一切的美好。
比如草长莺飞时的碧空如洗,比如盛夏黄昏的竹露滴清响,比如断虹霁雨后的山染修眉新绿,比如大雪压青松时松针上的莹莹雪花。
他有着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意气风发,也有着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豪迈自负,还有着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哉大志。
他铁骨铮铮,满腔热血,又柔肠百结。
如今的他,这样的他,只该消受这世间所有的温柔和善意,这让她有片刻的犹豫和心软。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不若暂时骗他一次,先哄他回去再说。
好在,真的开口的那一瞬间,她完全清醒,完全平静,完全冷漠了。
“事事都要我主动,我觉得很累,很乏。”
她微微向上再昂了昂头,没有任何感情似的,凛若冰霜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刘彻,我对你,觉得很厌烦了。”
说来奇怪,她曾经无数次在心中预演同他恩断义绝的场景。
她一直以为,她会哽咽,她会泪光闪动,但最终她会淡淡一笑。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心底会是古井无波的。
她竟然一丝情绪起伏都没有,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可悲可叹的旁观者。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倒是他眼中浮起了雾光,但如释重负的她,并不肯再多看她一眼了。
她立时便垂头转身,下最后一道逐客令:“快走!别逼我叫人!”
她没有意识到,她的声线微不可觉地有点发飘。
而大受震动到如遭雷击的刘彻,自然也不可能注意到。
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不真实。
阿娇姊……阿娇姊说她厌烦了他?
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
她曾说,这人世间,她最喜欢他了,比她喜欢父母亲都还要多一分。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就厌烦了他呢?
她还说,她真盼着大婚的日期能早一点,这样他们就可以从早到晚都在一起了。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就厌烦了他呢?
是。
她是喜欢对他发脾气,但她不光给他她所有的骄纵任性,还给他她所有的柔情似水啊。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就厌烦了他呢?
他站在那里,先前的紧张忐忑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惶恐。
有那么一瞬间,或者是一会儿,他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巨大的眩晕笼住了他,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
但他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上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抓住她的手:“我现在主动的话,应该还不算太晚,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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