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来是怎么来的,回便还怎么回

小说:阿娇正娇妒 作者:西音令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那可怜的幼弟命不该绝,到底还在人世中。

    他随做事的主家至长安后,听说新立的皇后姓窦氏,还是观津人氏,还寻失散多年的幼弟,便上书自陈。

    你外王父啊,就命人召他入宫,让我亲自验看。

    果然是他后,你外王父比我还要高兴,他厚赐田宅金钱,视若亲兄弟一般地厚爱之。

    择长者士之有节行者与之居,选博学鸿儒与之为师。

    等到后来他学有所成后,甚至还想让他为丞相,是我再三力辞方才作罢。

    娇娇啊,我同你外王父虽不如你和彻儿有青梅竹马之情,但我们这么多年恩爱夫妻,论感情深厚,也不差你们半分吧?

    你以为,你外王母就没有做过白首不相离的痴梦吗?

    我也做过啊,做了好多好多年啊。

    我也以为,有了我,你外王父就够了,就不会再去爱别人了。

    可没想到,我终于也迎来了失宠的那一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后,我的命保住了,眼睛却瞎了。

    那一年,我刚满三十岁。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因疾失明后,你外王父劝解我,安慰我,陪伴我,同我一起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但渐渐地,他来椒房殿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我先时并未多想,只当他是政务繁杂,还嘱咐你母亲他们没事别去宣室殿烦你外王父。

    呵——

    你看,我那个时候比你还要天真,还要自信呢。

    我是直到啊,邯郸美人的盛名都传入了椒房殿中,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你外王父纳了新人。

    可我能怎么办呢?

    像你这样哭吗?闹吗?不依不饶吗?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那时候啊,慌乱不堪,又无助又伤心。

    而你外王父,先是封了尹氏为良人,后来又封了慎氏为夫人,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的感受。

    我终于明白,我虽然是皇后,虽然是他的妻,但我彻底失了宠了。

    既然失宠,涕泪交加也是无用,还白白惹那新进的两位美人笑话。

    我便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强作无事地继续生活。

    熬一天,过一天罢了。

    可娇娇你知道吗?

    到后来,竟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差点成了我的奢望。

    慎氏越来越恃宠而骄,虽是夫人,但在宫中处处要与我平起平坐。

    我虽心下愤懑,但到底不愿多生是非,皆都忍了下来,却不料慎氏竟习以为常了。

    有一次游猎上林苑时,中郎将袁盎也随行其中。

    这是个纯直之臣,他不许布置坐席的郎署长把我和慎氏平起平坐,郎署长怕得罪慎氏而不敢动手,他气性上来,亲自动手把慎氏的坐席拉退于后,然后亲自去引慎氏就坐。

    慎氏见了,恍如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气怒交加,大发脾气,如何也不肯就坐。

    你外王父啊,亦为之不快,起身就走。

    于是,宴不成宴,徒留我一人独坐。

    我那时候早已经接受了你外王父移爱他人的事实了,只担心袁盎会因此触怒天颜。

    我劝他说,他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让他赶快入宫去向你外王父认错,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

    他问我,皇后乃后宫之尊,臣何错之有?

    我当时啊,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我还想再劝劝他,他却先一步告退而走了。

    袁盎入禁中后,直接去求见了你外王父。

    你外王父正在气头上,当即便宣召了他,预备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结果啊,袁盎昂首挺胸地先发制人。

    他对你外王父说:“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失尊卑矣。

    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

    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

    陛下独不见‘人彘’乎?”

    这一番道理说下来,你外王父也是无话可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才是对的。

    从此之后,慎氏才对我有了尊重。

    后来啊,我念及此事,都会忍不住地想,若是没有这个袁盎,你外王父会不会其实已经起了废后之心?

    毕竟,喜欢谁的时候,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双手奉送给她。

    对我是那样,对慎氏想必也是那样。

    还好,有个纯直之臣点醒了你外王父。

    还好,慎氏无子,你皇帝舅父又颇为贤能,甚得众臣拥戴。

    还好,你外王父终究也还是觉得江山永固更重要一些。

    之后,他不再那么宠爱慎氏,到椒房殿中来陪我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但我的心,已经彻底冷了。

    你外王父来,我便跟他说说儿女。

    你外王父不来,我也不盼着念着了。

    我善待后宫众人,便是慎氏,我也不曾有过半分为难。

    你外王父因此夸我说,不愧是正位中宫的皇后。

    听听——

    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嘛,对吧?”

    外王母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摸索着握住阿娇的手,恳切劝道:“娇娇啊,外王母同你说这些,并没有怨恨你外王父的意思。

    外王母只是想叫你知道,既然嫁入宫中,既然做了皇后,便该有承受后宫三千的心理准备。

    何况啊,彻儿始终待你都有尊重在,他并没有想过宠妾灭妻。

    人这一辈子啊,转眼即逝。

    等到你像外王母这么大年纪了,你就会发现,什么情啊爱啊的,有什么呢?

    不过徒添烦恼罢了。

    早日放下,早日解脱。”

    但阿娇仍是不明白,人怎么可能对喜欢的人停止喜欢呢?

    这太难做到了,她觉得她永远也做不到。

    外王母无奈又心痛,轻拍着她的手说:“痴儿啊,痴儿啊,我的痴儿啊。难道你也要像外王母一般,碰得头破血流了,才知道痛吗?”

    外王母崩逝于建元六年的五月丁亥日,直到弥留之际时,她仍为此挂心不已,一手抓住刘彻说:“娇娇是善妒了些,但她爱你之心日月可鉴,委实是一片赤诚,莫要负她,莫要负她。”

    她还一手抓着阿娇,“外王母不成了,要去见你外王父了。你要听话,好好做你的皇后,别让外王母到了地底下还要为你担心。”

    刘彻哽咽应是。

    阿娇嚎啕大哭,连声应好。

    外王母把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后,冁然一笑,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阿娇终究还是没有做到对外王母的承诺,她没法不去嫉妒,更没法假装贤良大度。

    如今一切重来,但她陈阿娇还是这般脾性,她注定是做不了领袖后宫、母仪天下的皇后。

    为了避免结束,不如避免一切开始吧。

    她不知道,如今站在暗夜中的刘彻心下是何感受,是不是像她当初一般的绝望无助。

    她并不是存心想要这么折磨他,伤害他。

    只是前尘隔海,金屋不再。

    她想,长痛不如短痛。

    如今之痛,转眼即平。

    阿娇深吸了一口气,让馥郁的龟甲香直入肺腑,沁得整个人都透着幽幽花香。

    她缓缓地,坚定地,再次阖上了双眼。

    她对自己说,睡吧,一定可以睡着的。

    又不知道熬了多久,昏沉的睡意才终于占领了意识的制高点。

    她做了一场梦。

    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梦,只觉得自己仿佛一瓣落进流水的杏花。

    飘啊,飘啊,随波逐流地那么往下飘啊。

    也不知飘了多久,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下来了,越来越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暗。

    她有些发懵,又有些害怕。

    她接下来该往哪里飘呢?

    恍恍惚惚地这么想着,心里居然真地发起急来。

    然后,便从梦境中猛然跌落出来了。

    阿娇猝然惊醒,眸光触及到青云流转的帐子顶的那一刻,便反应过来不过是幻梦一场。

    她松了口气,然后蓦然想起刘彻来。

    彼时四下已然晨光初露,她翻身朝外望去,南窗尚开着,但人已经没了。

    想必是她入睡不久后便走了,她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要是今晨醒来,他还在这,那宫中都该乱了套了。

    好在他是个清醒的人,知道孰重孰轻。

    *****

    阿娇并不知道,就在她醒来的前两刻钟,刘彻都尚在她的紫檀嵌螺钿榻上。

    他陪星月说了一夜的话,也听了一夜她浅淡均匀的呼吸。

    他终于觉得够了。

    再不回去,只怕春陀都要上吊了。

    他站起身来,朝里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

    他这个人,真的有些没用。

    明明都过了一晚上,明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了,但只朝里那么一望,他忽然就莫名地悲自心中来。

    嘴角和眼角都忍不住要往下沉,淡淡的雾气迅速在眼中氤氲着。

    她还睡着,又隔这么远,是决计不会知道的,但他仍觉得这样会让她笑话,忙睁了睁眼睛,用力吞咽回所有的泪光闪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坠绳而下。

    来是怎么来的,回便还怎么回。

    明明是第一次这样偷溜出宫且夜不归宿,但却莫名有种轻车熟路的熟稔感。

    只是可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出了长公主府后,空气中不再有那股令人窒息的重压了。

    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大口喘气,大口呼吸了。

    可不知道是不是呼吸得太快太猛的缘故,他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肺叶在胸腔中震颤着,他的脸上不觉便被沾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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