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从甘宁院三楼的南窗坠绳而下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就连原本清湛皎洁的月光,也如燃到膏油将尽的油灯,只余一线微光。
四下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等到和接应的扈从们在长公主府外会合时,昏翳的天色才被破开些许缝隙,玄清微露。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同扈从们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浑浑噩噩地接过缰绳,然后翻身上马。
好在马儿比他要清醒,待他一坐稳,它便目标明确,脚步轻快地跑动了起来。
此时尚属宵禁,北阙甲第里空空荡荡,阒无人声。
骤然响起的一连串马蹄笃笃声,如同空谷跫音,格外地响亮。
如此惹眼行为,自然很快便引来了一队游巡的宿卫郎官。
但只一打照面,他们便把冲至唇边的呵斥给生生咽了回去。
这一行人,虎纹甲衣,皆冠鹖(hé)冠①。
冷面寒铁,枭视狼顾。
是禁中的人。
至于被他们簇拥护卫着的那个赤帻白袍的少年,只怕非王即候,不是他们所能招惹得起的。
可是法度如此,谁也不敢疏忽职守,迟疑顾望了片刻,到底还是迎面而上。
好在禁中这一行人,亦知他们的不易,并不欲为难他们。
末尾一人,径直朝他们策马而来,下马拱手拳揖,自怀中摸出夜间通行专用的令符,任凭他们检查。
至于他们到底是何人,又为了何事而犯宵禁,这人却不肯多言,只一句不是你们该问的。
为首的宿卫郎官也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答复,不过公事公办而已。
他递还了令符,道声叨扰,领队继续警巡。
而怊怅若失的刘彻,压根都没注意到宿卫郎官,更没注意到随行扈从一度少了一个人。
他神志游离,只顾埋头策马。
天光黯淡,马蹄哒哒,宛如奔向面目模糊又永无止境的未来一般。
九月中旬的晨风,寒气乍生,呼呼鼓入袖中,荡开满身凉意。
空气中仍是浩瀚的岑寂,但却不再充溢着龟甲香,那股令人窒息的重压终于消失了。
压迫了一夜的肺,终于可以尽情呼吸了。
清寒的新鲜空气,被他大口大口地吞入肺中,对于彻夜未睡的他很有些提神醒脑的作用。
但不知道是不是呼吸得太过紧促,心头忽如刀绞,肺叶在胸腔内颤抖不止。
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地,接二连三地,从眼眶中滚落了出来。
他抬手一摸,脸上湿漉漉一片。
然后又稍顿了一顿,他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是哭了吗?
哭?
这个字,一向离他很远。
远得他上一次哭,还是七岁时候的事了。
但那一次,他身边尚有阿娇姊。
这一次,他身边有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喉结哽咽,昂首向天。
月淡星疏天欲晓,太阳要来了,它们沉浸在相会即相别的情绪中,没空听他诉说他的孤独和苦闷。
于是,他闭了闭眼,复又垂首。
至于脸上的泪痕,他懒得管,也不想管。
左右天色晦暗,又无人敢直视于他,就让它被晨风缓缓拂干吧。
一路沉默而行,等到将近未央宫东门时,天终于亮了。
只是仿佛贪睡的稚童乍醒一般,还不太精神,但环顾四下,处处都轮廓清晰了。
照旧还是用不着他劳心,自有扈从上前同屯守宫门的卫尉核验铁印文符②。
然后,沉重庄严的宫门被数人合力推开。
他所需要做的,不过是轻夹马腹,纵驰而入。
天色越来越明晰,宛如上好的青釉花瓶被冲净了厚积的蒙尘,肉眼可见地一下蓝过一下,一下澈过一下。
这般变化,鲜明清朗,生机勃勃,直叫人瞧得身心舒畅。
只可惜,乘风策马的少年,情窦初开便被锐挫望绝,宛如瑟瑟寒风中初展笑颜的迎春花,转头就叫人兜头浇了一盆沸水,那是彻彻底底地蔫完了,哪可能有心思赏什么秋日晨景呢?
直到在含丙殿勒马下镫时,刘彻仍是满心无法言喻的哀愁,看什么都觉得了无意趣。
天是矮的,地是窄的,人是丑的。
偏生春陀在这个时候喜滋滋地迎了上来,“殿下啊,我的好殿下啊,您可算是回来了。您要是再不回来,奴婢都想找根绳把自己给勒死了。您都不知道,从昨儿到现在,奴婢是怎生熬过来的……”
其实还真不能怪春陀没眼力见,他一个小黄门,能担多大的事啊?
私放太子出宫,这罪名可着实不小啊。
虽有扈从随行,但便只是擦破个油皮,那也不是他这副小身板顶得住的不是?
所以啊,自太子一出含丙殿,他这颗心就被高高地吊起了,吊得他是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他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还不敢同任何人吐苦水。
杀千刀的太子家令,也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泄,来了一趟又一趟,一会我给殿下送这,一会我给殿下送那。
他每回都被吓得够呛,生怕太子家令非得进去见见殿下不可。
等到后来,他索性躲在寝殿内殿不出去了,谁来了都推说殿下昨夜读书太晚,如今正在补觉。
好容易熬到晚上,没什么人来了,他的烦忧却更重了。
太子能赶在卯正日出前回来吗?
他为什么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可能呢?
和棠邑翁主和好了,不可能按时回来。
和棠邑翁主闹得更掰了,那更不可能按时回来了。
虽说太子向来说一不二,从不失信,但还不兴人家偶尔也来回小性子吗?
这都是没准的事,对吧?
春陀是越想越慌张啊,为了缓轻巨大的心理压力,他扒着窗户缝往外望了一晚上,望得眼睛都快瞎了。
等着终于影影绰绰地听见马蹄声时,他心下一块巨石落地,眼前也重现光明了。
他眉开眼笑地朝外跑,每个张开的毛孔里都散发着愉悦。
春陀在如此巨大的喜悦面前,自然也就一时没顾上好生瞧瞧太子,直到他那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说到后来,才觉出不对劲的味道来。
怎么……怎么这么安静啊?
他迟钝地微微昂起脑袋,正对上太子那阴沉冷郁的眸光。
恍如被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上了脖颈,他瞬时一个激灵,忙把后面的废话尽数吞了回去。
但殿下对这迟到的自知之明还是有些不满,他缓缓启唇,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聒噪。”
是是是。
聒噪,他聒噪了。
春陀忙不迭地点头赔笑,再不敢有半句多话。
显而易见,殿下同棠邑翁主掰得更厉害了,他最好还是别上赶着找不痛快。
春陀亦步亦趋地随着殿下步入了寝殿,恭立一旁,一面看着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服侍殿下盥洗更衣,一面又忍不住在心底叹息:棠邑翁主这位小祖宗怎么这次脾气这么大?殿下都赶出宫去哄了,都没能奏效。
老天啊,求求您赶紧让他们和好吧,给他几天安生日子过吧。
很显然,老天没把他这一番真诚祈愿给当回事。
因为殿下连平旦食都没用,就吩咐备车去承明殿。
弄得来请殿下移步膳厅的太官令,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只好拼命用眼神向他求救。
春陀也不敢开口,但又委实心疼太子:殿下昨天昼食没用,只怕暮食还是没用。今天早上,再不用平旦食,又情绪不好成这样,那还得了?岂不真是要伤身了?
他堆笑上前,装出一副您忘了件事的样子来:“殿下,您还没用平旦食呢。”
殿下淡淡看了他一眼,又一字一顿地道:“多嘴。”
春陀听那语气冷归冷,但未见有多少怒气,便咧嘴继续劝道:“是,奴婢多嘴了。那殿下咱们移步膳厅吧,平旦食已经准备妥当了。”
刘彻真不觉着饿,也没有一点胃口,但看着忐忑又期待的春陀,他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往膳厅移步而去。
他在摆得满满当当的食案前坐下,纵是金齑玉鲙,水陆齐陈,也仍是满心厌烦,连紫檀象牙镶玉银头箸都不想拿起来。
他勉勉强强地用了半碗牛肉蒿叶羹,只觉味同嚼蜡,委实难以下咽。
这半碗用罢,任是谁来相劝,也无济于事了。
他起身沃盥,然后登车而去,徒留春陀和太官令短吁长叹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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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刘彻愁云惨雾地赶赴承明殿时,甘宁院中的阿娇也正自犯愁。
她想去长门宫……噢现在还叫长门园中的那栋望楼看看,究竟是有什么神奇所在,居然能让她坠回十多年前?
可长门园在长安城外,便是母亲一年中都不见得去上一回,就更别说是她了。
什么样的理由,才会显得合情合理又不突兀引人注意呢?
但不等她思虑恂达,便听得青豆在外恭声叫起。
她心下一惊,这么快就卯正二刻了吗?
左右父母兄嫂都不在府邸中,只有她这一个说了算的,还不是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吗?
理由慢慢想就是了,总能想到的。
她这般想着,便轻轻嗯了一声。
静候于外的青豆忙整肃精神,领着众人鱼贯而入。
还是同平常一样,各有各的职责所在,只管安心做事就是。
可是——
寝室里间怎么跟遭了贼似的?
南窗半敞,锦掾簟席上碎片横飞,又是水,又是花,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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