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庭园里寻阿娇?
阿娇姊……
她……她真的来了啊……
刘彻恍惚觉得后脑勺的神经末梢,让人蓦然一把攥住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明明字字清晰入耳,但就是反应了又反应,方才理顺话中的意思。
黑漆描金条案上,柘浆盈杯,橘柚生香。
他强作镇定地缓饮了一口柘浆,以此来注解自己的短暂停顿。
彼时才过申正二刻,离日落足足还有半个多时辰。
天光明灿依旧,朗澈依旧,漫照在他清冽的眉眼上,淡金色的光晕徐徐泛开。
他缓缓搁下犀杯,应了声好,做出欣然起身的样子。
他脚步轻快地绕过黑漆描金百宝嵌屏风,径直朝外而去。
他很快便步出了黼(fǔ)帟(yì)①软垂,宫人环侍的内殿。
不觉间,他越走越快,脚下生了风一般,好像把披落于身的那片日光陡然落在了身后。
窦太后侧耳听了好一会那渐去渐远的脚步声,而后偏头转向馆陶长公主的方向,“就这脚步匆匆的小儿女情态,八成啊还真是他惹阿娇落的泪。”
馆陶便有些无奈地笑:“娇娇也是让我宠坏了,和彘儿啊一会好得跟什么似的,一会啊又气呼呼地不理人了。回头啊,我可真得好好说她两句了。”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昨天阿娇哭得梨花带雨似的,心下到底忍不住一阵心疼。
倒是昨天便听说了阿娇“不舒服”的天子,这会摇头笑道:“有什么好说的?左右这对小冤家,一个愿气,一个愿哄,两厢情愿得很。我们做长辈的,就权当不知道得了。”
刘彻不可能知道,在他身后发生的这场对话。
他只知道,顺垂的宽大袍袖中,隐匿着一双紧握成拳的手。
是。
他紧张。
他很紧张。
他原以为,他害怕见到阿娇姊。
可是,一听着她在这,还是止不住地想看见她。
可是,看见后该怎么办呢?
午间同韩嫣的那场对话,不禁浮上心头。
骄傲如他,自然是不会直接承认遭了心上人厌弃的。
他想了想,把他的困惑稍微表达地委婉了一点:“就是……你也知道嘛,我平常是很忙的,也没多少时间去陪阿娇姊说说话的。
昨日我休沐,就去看她了,可她已经生我的气了,她觉得总是她来找我……嗯……然后呢……然后她……她就说以后都不想理我了。”
他说到这,还生怕韩嫣不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加重语气强调道:“她没有开玩笑,很认真,非常认真地说的。”
韩嫣郑重其事地听,敛神定息地想,的确有勤勤恳恳为皇太子殿下分忧解难的模样。
刘彻便姑且给他三分期待,看看他能给出个什么馊主意来。
兴许是他严寒凛冽的眸光吓住了韩嫣,便见韩嫣眉头一蹙,一副计上心来的模样:“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刘彻瞬间就一发懵,心道这叫什么主意?
不就是不作为吗?
阿娇姊为什么说厌烦他?
不正是因为他的不作为吗?
这厮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啊。
刘彻在心底默然叹了口气,为自己先前真把韩嫣当个指望的想法感到好笑。
就韩嫣那愚钝不堪的小脑袋瓜,时常连卫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都应付不来,他怎么想到让韩嫣给他指点迷津来着呢?
而韩嫣,却觉得这是个无双妙计,还兴致勃勃地为他详细讲解上了:“既然棠邑翁主说了不想理您,您若是还硬往上凑,那翁主只怕非但消不了气,还得气上加气。
但您若是先冷一冷翁主呢,翁主心里八成就得犯嘀咕了:他怎么不来找我了呢?
这一好奇,是不是就有些顾不得生气了?
然后啊,您再看着情况来——
但凡翁主有同您说话的意思,您就赶快主动凑上去,给翁主认个错,赔个礼。
只要惹得翁主一笑,不就什么事都过去了?”
韩嫣见他不说话,还当他是听愣了,越发来了兴致:“真的,殿下,您信我。
女儿家啊,都是这样。
别看闹脾气的时候挺凶的,有时候还挺冷冰冰的。
但其实啊,你只要给她逗笑了,她那气啊一下就全泄了。”
刘彻甚为缓慢地转过头去,直视着韩嫣那期待肯定的双眸,语重心长地道:“用完昼食,别偷懒歇午了,抓紧看看《内业》,别下午又让汲洗马责罚。”
韩嫣:“……”
看着韩嫣那大受触动的模样,刘彻表示颇觉欣慰:罢了,虽然他的烦恼犹在,但起码给韩嫣指明了前进的道路。也是一桩好事,对吧?
回忆走到这里,也就散了场。
但他脚下,却还得继续往前走,直到茫然的目光中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王母让他去外头庭园里寻阿娇姊,长信殿周围有大大小小五六个庭园,但王母还说了阿娇姊折桂花来着,而桂花最盛的,自然便是西香园了。
西香园,并不是方位在西,而是司秋之神——金祇主西方,桂花又馥郁于秋,故此命名。
出了长信殿,他沿着宫廊缓缓徐行。
明晃晃的金芒,随心所欲地跃动着。
穿庭而过的和风,淡淡飒过他的脸庞。
他一路沉默寡言,负手而行。
坠在身后的那群脚步声,有些聒噪,但他也懒得管。
只是——
走着走着,忽然有种去西香园好远好远的感觉。
…………
阿娇自然是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有个人,正在朝她走来。
她正站在西香园的趓(duǒ)楼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摘着桂花。
是的。
你没看错,站在趓楼之上摘桂花。
西香园中的有棵巨大且丰茂的圆叶金桂,据传是萧相国督建长乐宫时亲手所植,每到秋季,清可绝尘,浓则透远,香压群芳妙绝。
高皇后甚为心爱,特令宫人勤加修剪,松土施肥。
薄太皇太后入主长乐宫后,也命善待之。
如此这般地精心护养了五六十年后,得成近四丈高,广盖百丈的参天大树。
阿娇一直以来,都爱极了这颗连云遮日,繁芜非常的圆叶金桂。
每至花季,必会来此赏花。
今年,它开得非常好。
深绿色的椭圆树叶,煞是挺括。
叶腑间金黄色的细密小花,一簇挨着一簇地,姿态蓬盛,花香浓郁,但却又分外幽雅宁静,并不像旁的花开得那么热闹喜气。
她站在这空翠蕊金之下,呼吸绵绵,简直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这股香味给沁透了。
只可惜,她也同外王母一般心中存着事,没法专注地享受眼前的秋日美景。
慢慢地,渐渐地,她的神思也飘浮了。
如果按照既定规划的话,她和刘彻明年四月便正式大婚了。
她总不能事到临头了,来场悔婚逃跑吧?
当然——
取消婚约,毕竟牵扯广大,也得徐徐图之。
决不能贸然轻进,以免再惹出更大的风波来。
但她又想了,她既然下定了决心不嫁给刘彻了,那么这事迟早要捅到长辈们面前去的。
与其骤然发作,她想不如把她的想法一点点地透给外王母和母亲,不管她们会不会支持她,也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以后不至于觉得太过突兀。
所以——
她入宫的路上,便想着今天就先婉转试探一下外王母的口风的。
可是,看着外王母那满面愁容,她便不忍心说了。
她记得很是清楚,梁王舅父今年入朝觐见,上疏欲留。
皇帝舅父断然拒绝了他,便连母亲也没敢去劝。
梁王舅父恹恹归国,次年六月,热病而亡。
外王母听着噩耗后,那悲痛欲绝的模样,阿娇简直是不忍回想。
不能替外王母分忧,还要让外王母愁上加愁?
阿娇如何忍心?
可又的确是夜长梦多,越拖越错。
不然——
不然先同母亲说?
母亲会作何反应呢?
母亲会支持她吗?
只怕十之八九,母亲要对她说不。
母亲非常爱她,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母亲爱权势胜过爱她,她对此更不怀疑。
毕竟在母亲的逻辑思维中,有了权势,才有一切。
不然,纵是天潢贵胄又如何?
唯有外王母的爱,是纯一不杂的,是事事以她为先的,是只要她快乐就好的。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越发地开不了口啊。
她怅惘地昂起头来,透过繁盛稠密的圆叶金桂,可以望见零零散散的浮碧游云,金芒闪动。
她仰头望天,有人在楼下望她。
越近西香园,刘彻的心情便越复杂。
到最后,他自己都说不出是何滋味了,几乎是木着一颗心步进的西香园。
西香园中的宫人告诉他,棠邑翁主在趓楼上摘桂花。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那原定于午时三刻行刑的死刑犯,忽又得了监斩官片刻的宽缓一般。
既觉得轻松了一下,但又萌生了更大的惶恐。
毕竟悬在头顶上的刀,迟早还是要落下来的不是?
他慢慢地朝趓楼走去,心弦也随之越绷越紧。
等走到趓楼下,朝上张望时,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承受不住这重压,“铮”地一声断裂开来,耳边因此嗡嗡作响,心下更因此一片空白。
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在众多的身影中一下便锁定了她。
不是因为她的华贵衣着,也不是因为她的出尘气质。
只是因为,她是她。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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