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仪玉立在趓楼之上,脩柯婀娜,宛如冷然出尘的白芙蓉,占据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就连碧海白波一般辽阔的天穹,空翠满庭阴的荣茂桂树,也只不过是她宏伟的映衬而已。
桂花的馨香,沉浸醲郁在静默流转的空气中,香馥馥地盈入怀袖,染进呼吸。
他站在庭中,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香气。
她最爱的香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那香气直入肺腑,沁透心神。
趓楼上的宫人们挽着篾篮,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摘花。
其中最大的,也不过花信年华而已。
而她虽向来冷傲,却从不严苛,是以这群宫人,燕语莺声,嬉笑自若。
偶尔,会有宫人在不经意间地顾盼瞥到他。
他便对其轻轻摇头,示意不要惊动旁人。
如此这般,他方才得以默然伫立,得以安静凝睇。
她手中还攀着一枝桂花,但却并没有在摘,而是曲颈昂首,似乎是在细嗅桂花,又似乎是在飘然出神。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毕竟,她背对着他,他都看不到她脸上的丝毫表情。
但却莫名又肯定地觉得,她被笼在一片混沌的乌云中。
他从来都见不得她蹙眉,真想立时化作一场恣肆无忌的狂风,吹得乌云不见踪影。
又忍不住生起一股期待,期待这愁思,是与他有关的。
但旋即,他又想,还是不要了。
无论怎么样,他都只要她开心。
哪怕——
哪怕代价是他不开心。
她很快便低下头来,但却还是没有动枝头的桂花,显见还是在继续凝思些什么。
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只是望得久了,忽然觉得宫人们飘逸在秋风中的衣袂裙带,像极了招摇又黏腻的水草,缠裹得人一阵恶心。
他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又闭了闭眼,以此驱赶心头的不适。
等到再睁眼时,果然消散了大半,只是仍有余波荡漾。
他定住心神,不做理会,继续昂首而望。
与他恰恰相反的是,她的心情,似乎有在变好的趋势。
虽然她还是背对着他,还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就是无端地觉得,笼住她的那片乌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着。
他不知道,她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还是做出了什么选择,抑或是将他从脑海中无情地驱走了。
但不管是为什么,他都因她的轻松而愉悦。
他看着,她从静默中挣脱开来。
他看着,一簇簇金黄色的桂花,被她从枝头采撷下来。
她有一双极其漂亮的手,指节纤细,肌肤莹润,像极了鲜活流动的羊脂白玉。
这样的手,轻盈蹁跹于枝头,当真是别有一番赏心悦目在心头的。
那被攀着的桂枝,很快便唯余青翠了。
她微微侧过身子,转向下一枝。
他终于看见了她的小半张脸,然后也不知为她挽着篾篮的那位小宫人说了句什么话,逗得她嫣然一笑。
她笑起来,真是好看极了。
那临近黄昏时分的阳光,丝毫不显颓势,反倒越发明亮刺眼。
一大片流动的光彩,在她眼角眉梢晃耀开,亮铮铮的,让人有想掬住一捧的冲动。
看着她笑,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向上翘去。
但不等那弧度被拉成半圆,便蓦然顿住了。
那枝桂花尚未摘净,她便松了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她似乎是见天色不早了,要下楼来了。
这过程中间,她并没有往下瞟一眼,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她。
可是,她终究还是要看到他的。
他为此激动,忐忑,又战栗。
她今天还会用昨夜那样平静到漠然的眼神看他吗?
这一刹那,他觉得他的心被揪到一块去。
他看着,她徐徐穿行在树影花光下。
他看着,她的身影短暂地消失了片刻。
他看着,她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他看着,她的怡然自若戛然而止了。
她看到他了。
是的。
阿娇终于看到了刘彻。
在此之间,她一门心思地为如何试探长辈们的口风而犯愁。
但想着,愁着,她忽然心下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她都能重回十五年前,既然她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为什么不去劝说皇帝舅父,让外王母也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的心脏,因这个兀然生起的念头,而忐忑,而激动,而澎湃。
这样行吗?
就连外王母都没有说话,就连母亲都不敢去劝,她去能有用吗?
可是——
她还是想试一试。
哪怕皇帝舅父会生气,会恼怒,会不理她,她也要试一试。
从前二十九年的人生中,她一直在需要着外王母。
她从没有想过,她可以为外王母的烦恼尽一份力。
但她如今想到了,那么她便必须去做。
至于——
至于怎么做?
她垂下头来,把目光凝聚在了金黄色的桂花上。
她要亲自为皇帝舅父做桂花糕。
这样,她明天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去宣室殿,然后再请求同皇帝舅父单独谈话。
只是,这个念头蹿得有点迟了。
刚摘完一枝,她便发现时候不早了,该回长信殿陪外王母用暮食了。
也罢。
明天上午再来摘,午后开始做,做完就送去宣室殿。
左右梁王舅父如今都还没来朝,而她只要在复小见①之前,能让皇帝舅父改变主意就行。
时间上,还是很充裕的。
于是,她冁然一笑,放开了桂花,施施然下楼去。
一路上,她满心都是对明天的跃跃欲试。
却不妨——
一抬眼,青松般挺拔清朗的身影,直直撞入了眼眸之中。
刘彻?
他怎么会在这儿?
但旋即,便在心中给出了答案。
想必不是受外王母之命,就是受母亲之使。
她昨夜那么冷待他,如今再一见面,只觉得分外尴尬。
想必他也是这么想,所以他只看了她一眼,便飞快地挪开脸去,继续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好在她从前和他有着非常丰富的冷战经验,起初的尴尬不过是因为换成了少年的他,但她很快便稳住了心态,不慌不忙地继续往前走去。
很快,她便走到了他面前。
她没有同他说话。
他也没有同她说话。
她以为,他们将保持这样的默契,沉默并肩,一路无言。
而事实上,倒也的确如她所料。
只是——
只是,他向前多迎了几步,然后伸手要过了身后小宫人挽着的篾篮。
她下意识地便要阻止来着,但他已然拎过了那一篾篮桂花。
她总不能再去他手中抢吧?
多幼稚啊。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算了。
他愿意拎,那就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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