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果,真的有人欺负我呢?

小说:阿娇正娇妒 作者:西音令
    长乐宫,长信殿,北殿。

    阿娇仍独自静坐在朱漆描金木枰上。

    宏敞的寝殿之中,别无他人,静地落针可闻。

    唯有清神静气的安息香,在鎏金银高柄竹节铜熏炉中丝丝燃烧着,那溟濛烟雾自隐于山峰间的镂孔中纡徐而出,雾涌云蒸在盘踞炉身的四条鎏金蟠龙上,恍惚望去,真似在腾云驾雾,驱涛赶电一般。

    轻而透的袅袅青烟,拂过彫丽帐幄,穿过珠帘玉箔,渐次盈溢了整间宫室。

    所有的陈设,俱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白色,于富丽堂皇之外,平添了份温软意境。

    一盏绿釉九连陶台灯盈盈伫立在阿娇跟前,红胎翠釉,辉华静凝。

    曲直舒卷的连理枝上神鸟展翅,奋翼欲飞。

    阿娇凝神默想许久,一时想明天该如何劝说皇帝舅父,一时又想待会见着母亲了话头要从何引起。

    她思绪忙乱,还真不觉着等得难挨。

    “叮——”

    错金银漏壶中令箭浮弹的声音,唤回了她游漾不定的神识。

    什么时辰了?

    可别母亲都回寝殿睡下了。

    她心下蓦然一跳,忙定睛望去。

    还好还好,刚过戌正而已。

    他们应该还没谈完吧?

    她轻轻拍了拍手,立时有宫人在外应声,等候吩咐。

    她扬起脸,曼声道:“去南殿看看长公主在不在。”

    宫人应唯,匆匆而去。

    等待的间隙,她也想不进去事了,目光不觉便凝滞在了那绿釉九连陶台灯上。

    橘黄的光影,如日落浮金一般,炫得她周身透亮。

    这盏灯,约莫有五尺来高,灯柄上铭刻着“长宜子孙”,灯座底部镌着落款“长乐宫,并重二钧六斤,七年,第一。”

    圆润遒劲的小篆,笔力均匀,圆起圆收。

    所谓七年,指的是孝文帝后元七年,也就是她出生的那一年。

    母亲刚怀上她时,不光父亲和母亲希冀这胎是个女儿,外王父和外王母亦殷殷盼望着能抱上外孙女。

    所以父母亲在长公主府为她于小温泉上起寝楼时,未央宫中的外王父和外王母也在为她布置寝殿。

    寝殿中的一应陈设,外王父亲自画图设计,外王母亲自垂询进度。

    后元七年的三月初七日,恰是谷雨,她伴着细雨和风降生在这人世间。

    自那一天开始,她便实际上拥有了两个家。

    宫中一个,宫外一个。

    彼时外王父身体已经有些不好了,但据母亲说,每每只要看到襁褓中的她,外王父的精神总是会为之一振。

    所以,她出生的头几个月中,几乎都在未央宫中。

    可是——

    外王父的生命,还是在那一年的六月初一走到了尽头。

    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簇拥着太子舅父即了皇帝位,外王母由皇后被尊为了皇太后。

    她入主长乐宫的同时,也把阿娇的寝殿原模原样地挪了过来。

    阿娇对外王父并没有什么印象,所有的一切全靠长辈们说予她听。

    她对外王父,虽有一番孺慕之情,但到底不及对外王母的深厚感情。

    所以听外王母说起那个跋扈到非同席不坐的慎氏时,她对外王父是有些怨气的。

    可每每环顾寝殿中的一切,想到这是外王父凝神提笔在灯下所画就的,想到外王父若是尚在,爱她之心只怕也不输外王母,到底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长宜子孙——

    这是外王父和外王母对她的共同祝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字盯得久了,总觉得字不成字,有些变了形一般。

    她挪开了目光,望向紫檀夔(kuí)凤纹翘头案上的绿釉印花狩猎纹铺首瓶,瓶内用清水供着她上午所折的一束桂花。

    桂花虽香透满怀,但并不太适合插瓶观赏。

    可是,她偏偏总爱勉强。

    似乎在她进来之前,有宫人往叶面上洒了些水的,这会儿还如朝露般凝止其上。

    逶迤的烟雾,婀娜徐行在压枝金蕊中,恍如朝阳初升,白鹭翩翩。

    其实,单单就这么静静坐着发会呆。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管。

    便是无可名状的满足与幸福了。

    这种如吉光片羽一般的怡然状态,很快便被寝殿外响起的脚步声给轻轻碾碎了。

    “回禀翁主,陛下刚走,长公主还在里殿陪太后说话。”

    她轻舒了口气,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舅父一走,母亲便也快了。

    毕竟劝亦无用,说多了,只会越发惹得外王母难过。

    她慢慢站起身来,踱步至连珠纹昭明立镜前整肃了番仪容后,便施施然朝外而去。

    她从重重挽起的珠帘下走过,从盏盏通明的铜灯旁走过,从夹道恭立的宫人前走过,径直步入了长信殿中母亲的寝殿——南殿。

    她优游自适地在南殿中随意转了两圈,所有的一切显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自然是因为这是她母亲的寝殿,来往得并不她自己的寝殿少。

    陌生则是因为也实实在在地暌违了七年之久了。

    外王母崩逝之后,王太后入主了长信殿。

    虽说王太后一再殷切表示让母亲一切如旧,可外王母不在了,母亲还要寝殿做什么?

    馆陶长公主带着满腹怅然步进寝殿时,便见阿娇正驻足于一幅乐舞百戏帛画前。

    她心下微愣,唇角上翘:“娇娇,你不是去睡了吗?怎么又跑到母亲寝殿中来了?”

    阿娇粲然回首道:“我睡不着,就来看看您,不成吗?”

    馆陶长公主听了这话,边走边笑:“撒谎,连寝衣都未换,钗环都未卸,哪有个睡到一半起来的样子?”

    阿娇哎呀一声,撒娇不依道:“好了好了,明明心知肚明的事,您非得挑开了说干嘛啊?”

    馆陶长公主无奈一笑,整衣落座在紫檀黑金漆平头案前,端过宫人奉上的柘浆缓饮了一口后,宠溺问道:“那既然失眠睡不着,是不是想同母亲说会话呢?”

    阿娇说当然了,“一听您长篇大论地教训我,我就犯困,可不得来听听您说话。”

    馆陶失笑,继而佯怒:“这孩子,一天天竟会胡说。谁敢说你,你都快成这长安城中的一霸了。”

    阿娇轻轻提起裙边,快步走到母亲对面坐下。

    “什么叫快成?我明明就是嘛。”

    她抿了口柘浆润喉后,莞尔一笑:“有外王母护着我,连母亲不也不敢训我吗?”

    馆陶长公主真恨不得伸手打她了:“你啊——”

    但好气完后又是好笑:“刚有你的时候啊,我还总怕你是个怯懦脾性,将来遭人欺负。这么想来,倒还是现在这模样好点。”

    阿娇心下一个咯噔,暗道百般思虑也不如这顺水推舟,但面上却仍是一派天真娇纵:“那……那如果,真的有人欺负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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