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珏环着腿蜷缩在卫生间里, 巴掌大的小脸一半还是原来的白嫩秀美,另一半高高肿着,连带着那边的唇角都有一点裂痕。
门突然被打开, 礼珏瘦瘦小小的身子颤了一下, 潮湿的乌黑刘海滴出模糊水印,落在他漂亮的杏仁形眼睛上面, 他眨了眨被泪水濡湿,揪成一团团的黑睫,茫然地看着门口的人影。
“二”礼珏被扇的半边脸一抖, 慌忙改口,“齐先生。”二哥不喜欢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
礼珏垂下头,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
卫生间里是惊惶的呼吸声,门口则是一片暴风将至的沉抑。
齐蔺还是那身滴水的墨绿色长风衣,澡都没洗,他的五官和齐子挚齐霜都不像,眉压眼,偏忧郁。长相结合气质, 就是电影与故事书里典型的忧郁王子。
但只要他的眼神从弱散变强, 一直盯着一个人的时候, 忧就变成了阴。
阴冷,阴暗, 阴沉的阴。
二哥给他的感觉好像好像墙洞里的蜥蜴。礼珏往墙角缩了缩,纤细的身子紧紧贴上去。
齐蔺见少年这么畏缩, 实在是无法把他跟大哥形容的样子合并在一起, 除了一张脸就没别的了“你说船沉的时候, 茭白受了伤, 怎么弄的”
礼珏支支吾吾“是是是”
齐蔺一拳挥在门上“说”
“是大哥,”礼珏吓得直抖,“当时船员们都走了,只有我们三个,茭白找到了两件救生衣,三个人,两件救生衣,不够”
齐蔺想到了一种走向,紧凑的眉眼间有什么在聚集,令人心悸。
“大哥抢走了救生衣,还,还”礼珏把脸埋进臂弯里,呜咽出声,“还捅了茭白一刀。”
周遭一片死寂。
礼珏的呜咽声都被吓停了,他喃喃自语“就在茭白的肚子上面,好多血,我让大哥带上茭白,大哥不带,大哥说齐家能走上,是茭白,是茭白他导致我们家”
“你在哪”
一声质问打断礼珏,他头顶的小呆毛一颤。
“茭白被捅的时候,你在旁边”齐蔺走进来,“你没有受伤,我大哥伤得很重,你如果阻止他,不可能阻止不了。哪怕你在我大哥出手的时候抱住的腿,也能给茭白一个闪躲的机会。”
“还有,我大哥伤口感染意识不清醒,你全程都在边上吧,你不跟他说是谁给他处理的伤口,揽了这个功,”齐蔺抓住礼珏的纤细手臂,将他扯起来,“你想干什么”
礼珏被一连串的逼问弄懵了“我,我当时吓傻了。”
“次次都吓傻你是智障吗”齐蔺讥笑。
礼珏的小脸更白了,他瞪大漂亮的眼睛,泪水冲涌而下,淌到他憔悴稚嫩的下巴上面,颤巍巍地掉下来,砸在他潮湿的厚外套上面。空气里似乎都能听见脆弱的轻响。
“眼泪是你的武器,你挺会用。”齐蔺将人丢开。
礼珏跌回墙角,他捂住脸不停摇头“不是啊,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的,我不是故意隐瞒的啊,我是真的太累了,脑子里都是乱了,没有想起来啊。”
大哥捅茭白的时候,他是想阻止的,可他的手脚不听使唤,他都动不了。
他是真的没有要害茭白啊。
“茭白也是我哥哥,哪怕我知道他算计”礼珏气小声抽泣,“他在我心里依然是很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害他,我还想等去小茗岛了,安定了,就在大哥面前替他说话,我们一起在岛上过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样二齐先生,你打听这些,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大哥弄错了,其实茭白没有害我们家,你是要救他对不对”
“拜托你一定要救他,求求你”礼珏蹲不住地坐到地上,对着齐蔺的方向一次一次弯腰,“求求你了,求求你”
为了朋友做到这样,可怜又卑微得让人心疼。
齐蔺没触动,他见过太多这一类型的了,男女都有。柔软,无辜,纯良天真的外表下就是两个词愚蠢,自私。
说的永远比做的多,善良基本全靠一张嘴。
齐蔺把散下来的几缕发丝往后一拨,他俯视还在求他的礼珏“把上船之后的事都告诉我,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礼珏抬起头,布满泪痕的小脸上全是茫然跟迷糊。
齐蔺头皮都要炸了“我没耐心在这听你哭,我给你半分钟,如果你没开始口述,我会直接把你丢海里。”
礼珏一个激灵“齐先生,你是要听茭白的那部分吗你是不是喜欢他”
“那你可不可以先让船长去寻找那艘货船”礼珏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抓住了头发。
齐蔺的修养跟忍耐全没了,他阴着脸,手上用力“我看你是听不懂人话。”
“啊”礼珏痛得惨叫,他不住求饶,“我说我说你别抓我头发,好疼”
“救命啊大哥大哥救我”
房里,昏迷中的齐子挚听见了凄厉惊恐的哭叫声,他放在被子上面的手指动了动“小珏阿蔺”
齐子挚颤动着抬起手臂,摸索到旁边的柜子上面,将装了一小半水的杯子挥了下去。
那一声响后,卫生间里的动静停下来。
齐蔺松开礼珏的头发,转身出去。
“阿蔺,别,”齐子挚病弱的面上因为情绪激动,泛起了点血色,“别逼小珏,你想知道什么,问我。”
齐蔺还没作答,卫生间的礼珏就跑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向床前,被抓扯得乱七八糟的脑袋凑到齐子挚怀里。
“大哥”礼珏又慌又无助,哭得不成样子,“大哥,你怎么样你不要有事”
少年不知轻重,只会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情感。齐子挚胸口的淤青被撞得发疼,他闷哼了声,缓慢伸手,摸上了礼珏的发顶,怜爱地揉了揉。
齐蔺目睹那对难兄难弟,眼里除了复杂就是震惊。大哥把对小霜的所有纵容跟宠爱都嫁接到了冒牌货的身上,连他这个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弟弟被排斥在外了,滑稽得很。
不知道小霜如果还在世,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想法
齐蔺侧头看窗外的深蓝海水,耳边是礼珏的哭声和他大哥模糊不清的安慰。他想的是自己去乡下的经历。
那对中年夫妻狡猾市侩,一开始不开口,是他拿他们在国外过白富美生活的女儿要挟,才透露了捡走茭白的相关信息。
他一从他们嘴里听到刻着出生年月的玉佩,心里就有了答案。
而大师两年前算出的,两个一样的命盘,在那一刻就显现出了命运的残忍和嘲讽。
但他那时候联系不上大哥,也清楚大哥不会那么容易相信,所以他竭尽全力调查,想着等和大哥见面了,就把调查到的一切都拿出来。
现在看来,他拿不拿出来,都是一个结果。
大哥不会认茭白。
茭白和小霜是合作,不是单方面的利用。没有那场欺骗沈家算计沈寄的合作,沈家几个月后还是会二选一,选有齐家的小霜。
然后小霜被梁家那疯女人盯上
但没有那次的合作起因,沈寄不会因此迁怒齐家。
齐家也就垮不了,大哥的事业还在,他不会亲人工作全失,还留有一样。
所以,大哥恨茭白。
大哥认为是茭白带坏诱导了小霜,一切灾祸都是因他而起,却没去想,小霜为什么什么都不跟他们说。不论是他跟茭白的计划,还是他自己的想法,什么都不说。
如果小霜说了,哪还有后面的事。
齐蔺单手摁住长满血丝的双眼,他初中毕业就去了英国,之后的求学生活一直都在那边,不靠用家里的资源,不经商,不和其他家族打交道。
也没见过茭白那个孩子。
大哥是接触了,起初抱了好感,后来却失望,才导致他有这么大的抵触。
齐蔺理解,却不能完全认同。
以上都是齐蔺这些天心理建设带来的成果,可大哥知道真相后的反应,和他想象的不太
不止是恨,还有别的杂质混在里面,很细微,却真实地存在着,他的心头猛然劈下一道惊雷,呼吸快了起来。
齐蔺疾步走到床边,他拽起哭晕的礼珏,不顾大哥的眼神阻止,将人拖开。
确保距离够远,不会被听到谈话内容,齐蔺才把人松开,原路返回目光快要喷火的大哥面前,几番欲言又止。
齐蔺捋几下头发,指间的力道一再加重,他的喉结滚了滚,艰涩地开口“大哥,”
顿了顿,齐蔺像怕惊醒世间的什么恶魔一样,音量降到最低“你不会是在绑架期间碰了茭白”
“没有”齐子挚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大,他避开了二弟的探究目光,惨灰的唇抿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事情,唇线越来越紧绷。
齐蔺一直在盯视大哥,他从大哥的微表情里得出一个结论差一点。
还好。
还好差了一点。
齐蔺闭了一下过度使用的眼睛,耳边冷不防地响起大哥的声音,虚弱却清晰,仿佛是在讲一个倒背如流的故事。
为他揭开了人间百态的冰山一角。
“我没碰他,我只是跟船上的老头谈了交易,每顿只两顿饭,就我和小珏吃,没有他的份,我制止礼珏给他塞吃的,我让他什么都没得吃,只看我们吃。”
“三天后,我在被船员发现行迹之前,将他打晕推了出去,他被祭海,又被人捞上来,充当发泄对象。”
“那天他回货舱的时候像一具残破的烂玩偶,他说梦话,我以为他装的,掐他的时候发现他发高烧。”
“他躺了一会就又被喊出去,再回来时受了新伤,身上的味道刺鼻,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糜烂,警告不要打小珏的主意。”
“有一次,我看见他抱着小珏,我就扯着他的头发把他往地上砸,他快死了,却又不知道哪来的疯劲,跳起来跟我打架,我伤势加剧,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船要沉了的时候,我抢走他找的救生衣,给了他一刀,将他丢在了那艘船上。”
齐子挚讲到最后,故事结束了“我做了这些。”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他看向不知何时后退了好几步,腮帮的肌肉抽动,拳头攥得死死的,在竭力克制着不对他抡拳头的二弟。
齐蔺发不出声音。他是个搞艺术的,社交圈都是同行,生活也单一。带走出了车祸的沈而铵,试图联系沈家,用对方交换茭白,是他迄今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梁家那位女士因单恋杀害小霜,沈家的赶尽杀绝,大哥对梁家的报复,这对齐蔺来说,都是能让他世界观崩塌的现象。
此时又多了一项。
“阿蔺,你不认识茭白,没和他相处过,你不知道他的心机有多深,他身体里流的血太浑,不可能是齐家的血液,不可能。”齐子挚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坚定而决绝。可他没睁眼,他闭着眼眸,像是怕看到某个鬼魂站在他床头,平静地俯视他。
齐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大哥,昔日的天之骄子,齐家的骄傲和全部希望“你那么对他,他还救你。”
齐子挚的喉咙里溢出裹满血腥味的沙哑笑声“所以说他不是我们的弟弟啊。”
“你看看小霜,看看小珏,他们的心思都很单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简简单单,哪像他那么复杂。他救我,”
齐子挚短促又微弱地停顿了一瞬“他救我,指不定是打的什么主意。”
齐蔺抬起双臂,十指合并着盖在脸上,他发出艰难而沉重的喘息声。
犹如被命运之手扼住了脖子,无法挣脱。
“我没有那种弟弟,他不是我弟弟,小珏才是。”齐子挚低不可闻地说完,用他现在能发出的最大音量说,“阿蔺,我不想再看到你欺负小珏了,他依赖我,是个好孩子,是你弟弟”
齐蔺是个不晕车不晕船的人,此刻他却体会到了晕眩感,天地都在旋转“大哥,事已至此,你还不承认茭白是齐家人,是不想面对自己犯过的错。”
“我犯了什么错”齐子挚听到笑话一般,“那个茭白是坏孩子,就该得到惩罚,我没错。”
“我没有做错。”他重复并强调,说给自己听。
齐蔺徒然冲上去,揪住大哥的衣领,他的鼻翼快速煽动,眼眶逐渐泛湿。愤怒悲痛的情绪蔓延至整张脸的那一刻,齐蔺低吼出声“你在自欺欺人”
“我没有”齐子挚的面部骤然扭曲,眼里是狰狞的坚持。没有,他没有。
齐蔺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喊了声医生,急慌地往外跑“医生医生”
床上的齐子挚不停吐血,身体一下一下痉挛着起伏不止,呼吸越来越弱。
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要回南城,查清楚小霜的死因。
还有,
还有什么
他不可以死。
几个医生在抢救齐子挚的时候,黑船于雾中行驶。
大胡子副手和其他人平时嘻嘻哈的,现在都不敢掉以轻心。
雾太大,能见度不超过二十米。每前行一公里,都是拿命赌。
再加上深海不像陆地,水流的顺逆,风雾等因素不可抗拒,受限太多,说翻就翻。
小姐喜欢的中国男人在海上寻亲。还偏偏要去他们近几年都没去过的海域。
瞭望员用的全是视力最强的,疲惫了就换下来,别的岗位上的也是一样的轮班制。
大家工作中的状态还不错,就能尽量让船在遇到紧急状况时,及时躲开。
齐子挚被一德国医学天才从鬼门关救回来的那一瞬间,雾中传来了爆炸声响。
黑船停了下来。
同一时间,汽笛声鸣响。
一群外国佬们凑到甲板上面,他们看见雾散去一点,海平面上出现了大量碎片,中国的一艘货船在燃烧,船身的中文在火中飞舞。
那是“平顺”二字。
齐蔺抓着护栏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了下来。他的手指比湿风衣还要冰。
船舱里的礼珏跑出来,站不住地跌倒在地“茭白”
“茭白”
礼珏对着烧起来的货船哭喊,他昏昏沉沉地两手撑地,哀伤不已地呢喃,“你去天堂了吧那里没有痛也没有苦,你要快乐”
“齐,”英国姑娘指着地上的礼珏,“那是什么人,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齐蔺没看一眼礼珏,只是面色煞白地盯着支离破碎的船零件“继续找,以这艘船为中心,在附近一圈圈找。”
英国姑娘万分不解“齐,船已经”
“贝卡,我在找我弟弟。”齐蔺回头,海风吹过他的黑发和银白耳钉,他的眸光深沉忧伤。
贝卡很抱歉地在身前比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的弟弟。”
末了牵起他攥紧的手,在他冰冷僵硬的手背上面留下一枚唇印,真诚而炽烈“我也将我的运气给你,祝你和你弟弟团聚。”
“平顺”船身那圈火焰烧到最旺盛之际,齐子挚心脏骤停,医生们对他进行了第二轮急救。
而一片大雾里的远洋船上面,最宽敞的房间里也飘满了药水味。
医护人员都退下了,房里只有一个全身都是伤的病患,和一对主仆。
戚以潦耳朵上的那对耳塞拿下来了,他支着头,指骨线条清晰的手指搭在一本经书上面。
这一页他看了有几分钟,还没翻过去。
章枕背靠床沿坐在地上,双眼有点失焦。当他爬到货船上面,看见平躺在甲板上,肚子上都是血的茭白那一瞬间,他就全都想起来了。
长宁孤儿院。
两三岁跌跌撞撞跑向他的小男孩。
他为了逃离孤儿院爬树摔伤,肚子扎到石头流血,小男孩笨拙地捂住他的伤口,捂了会就凑过去给他吹吹,却整个趴到他的伤处,弄了自己一脸血。
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男孩捧给他的不是糖果,是画。
好几副。
都是彩虹。小男孩把孤儿院的所有彩笔颜色都画了上去,乱七八糟,五彩缤纷。
叫他小哥哥的是,
“茭白”章枕的眼神渐渐聚焦,他手往后扶,按着床板慢慢起身,不敢回头看床上的人,只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就快速闭眼。
章枕胡乱抹脸“三哥,我现在有些难受,我想回房间,自己待着,晚饭前都不出来。”
“去吧。“戚以潦的视线停在经书上面,似乎没察觉出手下的异常。
章枕一出房间,喉咙里就有了哽声。
为什么他才记起来。
早一点就好了。
要是能早一点
章枕握拳敲在船壁上面,指关节凸起发白。他虽然只是戚家的打手,这些年却也积累了不少人脉,积蓄更是几辈子都够用了。
早一点想起来,他就能带茭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让茭白好好上学,工作,组建家庭,平安一生。
而不是被沈家那老夫人跟她小儿子盯上,人格遭羞辱,身体跟心理都留下了伤疤。
现在仅凭他自己,不能让茭白过上普通的生活。
只能依靠三哥。
可沈董那边
章枕的担忧很快就没了,三哥能忽略危险,抛下工作,亲自出海找这么久,足以说明他对茭白的看重。
那份看重不可能长远,也不清楚会持续多久,但短时间内是没问题的。
再者说,沈董如果还要对茭白出手,那他不介意带枪闯沈家。
有几个弟兄过来换岗,看到章枕红着眼哽咽的状态,他们纷纷大惊失色。
“枕哥”
“怎么了这是,白少爷不行了”
那老弟前一秒才说完,下一秒就被撂倒。
章枕压着他,一张美人脸又凶又严肃“快给我呸三下”
老弟稀里糊涂地照做“呸呸呸”
还知道把头歪一边呸,不然能呸枕美人一脸。
章枕把人放开“从今往后,茭白就是我弟,亲的”
“你们要把他当我。”章枕掷地有声,“听到了没”
弟兄们面面相觑。
老大竟然长鸡翅膀了,扇得好他妈大力,生怕别人看不到他化身成鸡爸爸的一面。
一兄弟搓搓手“真要把他当你,那我们可就要和他喝酒划拳,勾肩搭背,黄车嗖嗖嗷”
他捂着被枕哥拍的脑袋,夸张地叫个不停。
其他几人不忍直视地跟他拉开距离。这演技差的,丢人。
那兄弟自我感觉良好,他笑嘻嘻地凑到章枕跟前“枕哥,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章枕摆摆手“忙你们的去,都别大意。”
他的心情没有变好。
也不配有好心情,难以启齿。
几个月前,他在熙园听见茭白做噩梦的喊声,还在想,叫他“小哥哥”的那孩子要是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肯定比茭白要过得轻松。
谁知道
章枕往楼梯上走,唇边掀起自嘲的弧度,八月份,“缔夜”那晚的一声“小哥哥”,是命运对他的指引。
茭白成为他的网友,是命运的二次眷顾。
而茭白的那个微信头像,也就是令他熟悉的彩块,是命运的施舍。
命运对他如此好。
是他自己太蠢,错过了那么多次看清真相的机会。
好在,
终于看清了。
日子还长,无论是对于茭白,还是对于他,对于他们。
雾太大了,船没返航,就停在安全的航道上面。
茭白的伤没有生命危险,他只是太累了,精神也总是紧绷着,很煎熬。一旦他感受到安全的氛围,他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中。
茭白这一觉睡十几二十个小时,他有意识的时候,嗓子干得厉害,脑子也很昏,眼皮更是糊在了一起。
“醒了”旁边响起一道低而沉哑的嗓音。
茭白动了动糊起来的眼睫毛,吃力地撑开眼帘,他在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轮廓,周边都是柔和的光。
我进天堂了,看到了上帝。
等茭白眨一下眼,视力恢复了一点,他发觉那轮廓四周的光晕里掺黑,还带滋滋的电弧威压。
哦,不是天堂,是修罗殿,修罗王。
再看的时候,
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死透了,却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的白猫。一副见到游魂小鬼,又像是见到主人的模样。
好友上线提醒又他妈延迟
茭白蠕动干燥的嘴唇,说出电视剧里病人的经典台词“水”
戚以潦迈步去桌边,倒了杯水端过来。
茭白说“我起不来。”
戚以潦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那等会喝。”
茭白“”
要不要这么玩
茭白咬牙伸手“戚董,你扶我一把。”
戚以潦儒雅地挑眉“要扶啊。”
“那就应该在第一次的时候直说。”他无奈地叹口气,“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的需求。”
茭白的白眼要翻到天花板了。在这件事上面,你好意思对我说教。
你自己都死了,还一副悲悯万物,自娱自乐的慈祥德性。
你敢把你腐烂的内心剖出来吗
投过来的目光倏然变了样。茭白忽地一滞,他抬头,屏气看与他贴近的戚以潦。
戚以潦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响,眼尾轻扬了扬“你这孩子的心理活动很丰富。”
茭白呵呵。
“你现在笑起来,比以往更丑。”戚以潦温和地评价道。
茭白不呵呵了。
戚以潦扶起茭白,肢体语言非常生疏。
但茭白严重的伤处都没有杯牵动到。
“医生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我在现场。”戚以潦让他靠在床头,额前落下些许碎发,显得亲和。
言下之意是,你全身上下我都看过了,自然知道你伤在哪,不至于在这时候故意碰你伤情较重的地方。
茭白默了默,自己去拿柜子上的水杯“医生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戚以潦单手梳理发丝“能做你爷爷的老医生。”
茭白松口气,他不是脸皮薄害羞,是怕污染了医生的眼睛,给医生留下阴影。
老爷爷阅历丰富,能扛得住。
茭白抿了一点水缓缓,之后他就小口小口地喝,他在这间隙里整理思绪,发觉自己只记得齐子挚带礼珏跳海,他在甲板上昏迷,再就是他在这里醒来。
中间都不记得了。
喝断片一样。
房里很安静。茭白人在船上,也没怎么想吐,可能一方面是已经吃过了齐子挚那一环最浓的狗血,另一方面是环境的影响。
他安全了,能上岸了。
茭白瞥瞥背对着他立在窗边,面向蔚蓝天空的老男人,正经道“戚董,谢谢你带人来找我。”
戚以潦没回头“你没遭到凌辱,一身伤都是自己弄的。”
茭白的脸色一变,老医生这么厉害的吗
“对。”茭白索性承认,他粗略地讲述了自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不弄,齐子挚就不会信我真的被欺负。”
戚以潦道“肚子上的那一刀,他捅的”
“嗯。”茭白下意识对戚以潦透露过程,非常详细不说,他还咬牙切齿。
没有失望,只有吐槽夹带鄙视。
这就给人一种,他料到了会有那一出一样。
戚以潦的眼瞳里出现了一只海鸥,它在海上掠行,孤独而坚定地觅食。
观赏风景的人,免不了会被它吸引,驻足,看它能否满载而归。
茭白见戚以潦不提问了就拽开睡衣往里瞧,一股药味扑冲上来,他在那有点腥的药味里听见了戚以潦的问声。
“你经历这一出磨难,怨谁”
“沈老太太,沈寄,齐子挚,礼珏,货船上的老头船员,还有,”茭白掰手指头,“沈而铵。”只少不多。
戚以潦听他跟小孩子似的记账口吻,摇头笑道“没有你自己”
茭白迎上戚以潦看过来的目光,说了两字“没有。”
戚以潦那目光隐约在蓦然间深了一下“好。”
茭白莫名其妙,好什么我怎么想是我的事,又不需要你来打分。
坏了,刚刚他是不是直接说出沈老狗的名字了也不知道戚以潦这个老友会怎么看。
茭白没多纠结就淡定了。
随便戚以潦怎么看,反正他以后在沈老狗这一块不需要装了。
戚以潦不快不慢地向他走去“老沈那边”
茭白正要说“无所谓”,就听老男人道“我听说,你们离婚了。”
“”说这个干什么
茭白挺烦什么婚不婚的,他阴阳怪气“结婚离婚我都不知情,挺搞笑的。”
戚以潦弓了弓腰“搞笑”
“就是一种形容词。”茭白的鼻息里多了沉木味。
戚以潦不置可否“不要乱用词。”
茭白一脸“受教了”的表情。确实不搞笑。
“这房间是我的,”戚以潦的手伸过去,碰到年轻人睡衣最上面的扣子,他用两指捏着,漫不经心地转平整,“我晚上会过来睡。”
茭白立马道“那来几个人把我抬走。”
别的伤还好说,他就怕换地儿的时候,肚子上的伤口裂开。
真的是,救他上来的时候,怎么不随便选个房间安置他,干嘛把他放这里。
戚以潦好似没感受到年轻人的不知好歹,他捏了捏鼻根,小指的指腹搭在鼻梁一侧的小朱砂痣上面“晚上我睡旁边,你”
“帮忙是吧,没问题”茭白赶紧表态。
戚以潦笑了起来,他奖励一般抚过年轻人青青紫紫的下巴,将那上面的一点水迹擦掉。
“乖孩子。”
茭白的注意力都在白猫上面。
这会儿,猫两只爪子扯在细铁丝上面,像是在说,
扯断它,求你。
茭白回神的时候,戚以潦已经出去了,桌上的文件跟笔电也一并带走了,这是换了个办公地。
大家族的掌权人不容易啊,压力都大。
就连顺风顺水上位,有妈妈保驾护航的沈寄都需要通过年轻身体解压,更别说家里人躺了一个坟场的戚以潦。
茭白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有好友上线了,不是戚以潦,是章枕。
那家伙却没进来,就在门外。
章枕是冲动之下过来的,现在正在调整情绪。他从三哥那了解到茭白在货船上的遭遇,一怒之下把健身房的沙袋打爆了。
在章枕的印象里,齐子挚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他会这么懦弱,不去和沈家斗,就只欺负好不容易才养好骨头的小孩子,还做出猪狗不如的事。
齐子挚还不如梁栋那个没出社会的高中生。起码那小子敢从舅舅的庇护之下走出来,勇于面对事实,积极配合调查,并期望查个水落石出。凶手是谁,谁就要付出代价。
“谁在外面”
房里传来喊声,章枕的面皮一紧,不愧是他弟弟,这敏感度多强。
章枕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敲门进去,他和床上的人四目相视的时候,情绪又不好了。
控制半天,白忙活一场。
茭白开玩笑“你怎么这表情难不成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
章枕的神情很古怪。
茭白不笑了,狗血不会这么密集吧
章枕误以为茭白是在反感,他把手塞皮衣的口袋里,摸到一张纸,上面是他瞎涂的彩虹。
“我是孤儿。”章枕说。
茭白“哦”了一声“我也是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随口问道,“船还有多久上岸”
章枕组织好的语言被拦截,他又没了说出一切的勇气“顺利的话,天。”
茭白嘀咕“那能赶在开学的时候回去。”
章枕一愣,他快速偏头,没让茭白看到他眼中的自责与仇恨。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章枕哑声问。
“还好。”茭白打哈欠。
章枕瞪他“这叫还好”
茭白看着章枕老父亲的样子哭笑不得,其实真的还好,他因为上辈子的生存背景和经历,崩溃点跟常人不一样。
章枕转身去到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下来,拔了根烟在指间把玩,不知在想什么,挺忧伤的。
茭白不忍心看清纯大美人忧伤,他找了个话题“沈老太太怎么样”
章枕指间的滑入他掌中,被他捏住“没死。”
茭白差点爆粗口。
没死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啊。
他推测的是,齐子挚抓到他以后,猖狂地给沈寄发信息,还挑明是老太太帮了他。
沈寄回老宅跟他妈对峙,一通无差别攻击的霸总拳打完,他妈被误伤气死。
结果呢,竟然没死,还活着。
茭白眯眼,老太太那口气在等他亲自去断他不至于连齐霜在断翅里的这一大伟绩都要抢吧
不至于。
沈寄的官配,以及岑景末精心安排的替身,谁都能让老太太断气。
茭白随意一瞥帐号上的列表,惊讶地眨眨眼。
章枕的缤纷色块拼起来了。
是一幅画。
那是什么彩虹茭白嫌弃得脸都皱了起来,好丑。
说起来,齐子挚的头像框没变白,说明他还活着,没死,可他的活跃度怎么还没破50
等什么呢
茭白吐着槽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章枕卷起他的睡衣袖子跟裤腿,看他小臂和腿上的淤痕掐印看了多久。
当天深夜,载满不法之徒的黑船探测到了一艘中国远洋船,就在西边的其中一条航道上面停着,大胡子副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贝卡。
贝卡兴冲冲地去找齐蔺“齐,你弟弟也许是被那船上的人救了”
齐蔺激动得往外走,脚下踉跄了一下“向他们发送登船信号。”
很快的,信号发了过去。黑船在等远洋船的答复。
时间很磨人。齐蔺握着手机的手抵住额头,根据他掌握到的信息来看,那十有八九是戚家的船,来寻找茭白的。
茭白在不在船上,是生是死,走一趟试探一下就能知道。
但他不能露面。
齐蔺去找礼珏,将他从床上抓起来,不由分说地塞给了他一套说词。
礼珏不敢多问,只不停点头,表示他记住了,真的记住了“我上船以后,就说我和齐总,以及茭白在海上分散了,被这艘船无意间救了上去,我很担心同行朋友的安危,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获救。我坚决不让他们知道我是齐家人。”
齐蔺冷笑一声“你本来就不是。”
礼珏懵了。
“小珏,你二弟开玩笑。”齐子挚坐在轮椅上被推过来,他小幅度地动了动输液的那只手,没了半条命,剩下半条命还在吊着,随时都能没了,“过来。”
礼珏扑过去,抱着齐子挚的脖子轻轻抽噎,很小声地说“大哥,二哥不喜欢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不这么讨厌我”
齐子挚没回答,只说“待会能上那艘船,就照他说的做。”
礼珏乖巧地应声“嗯我知道的”
远洋船上,茭白听章枕说有船在向他们丢信号,他就知道齐子挚跟礼珏在那船上。绝对是。上船的是礼珏,被不方便现身的齐子挚,或者已经和他们会合的齐蔺派来打探他的消息,还要抓他。
海上行吃了这么多苦头,肚子上多了个洞,50还不破说得过去吗再说了,谁他妈还有功夫再和齐子挚周旋。
“同意他们派一个人上来吧。”
茭白就着章枕的手吃一口面条“假设啊,假设是来打听我的消息,”
他声音模糊,嘴角上扬,恶意地笑“就说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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