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下属朝前推动着轮椅, 把那位仿佛失去了所有灵魂与生气的金发少女给带离房间,自动门缓缓吞没了中间的窄缝,房间内又重归于当初的平静。
对于自己的话语成为了压倒人心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事, 柳寒城内心没有生出丝毫的负疚之意。
行走在抗争的斜坡上久了, 他早已习惯周边堆放太多被自己双脚所踏过的垫脚石。那名平凡的少女, 终究只是为了达成他们夙愿而操控的一具傀儡而已,就算没有了她, 还会有更好的替代品出现,全看帕格元老们的心情如何。
被岁月磨成了一颗圆润石子的柳寒城,放任自己逐渐变得一如人间草木般的无情,他决意把此事暂且搁置不理, 召唤出自己那枚红色飞翼形状的锦囊, 向某位幕后合作者交待了自身已达成计划的全过程。
包括事件毫无遗漏的后续, 包括向吉黑德家族隐瞒下还有一位少年是非甄选人员的事实。所有人只会把视线投落在那位名为顾兔的少女身上,真相会被她这位非甄选人员在伊凡科尔层制造的巨大动静所掩埋。
“干得不错,柳寒城, 果然当初跟你合作真是明智的选择。”锦囊对面语调沉稳的男音, 自然透露出了身居高位的姿态。
就是这种语气较为令人生厌罢了柳寒城的笑容越发淡漠起来, 捧起茶几上的速溶咖啡啜饮一口, “不过是各持所需罢了。”
“很好,如此一来我等筹划千年的夙愿总算要迎来成功的曙光。伊凡科尔层的潜鱼,我们到革命新时代的浪潮前沿再会吧。
没过多寒暄多长时间,锦囊对面很快挂断了联系。
把联络用的锦囊重新调回不可视模式, 空气中悬浮的那枚赤红飞翼消失不见, 仿佛一开始便不存在这种事物的出现。
“革命的新时代么”柳寒城喃喃重复了对方刚才话中的这句话, 不知为何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
没错, 这同样是他期盼已久的未来, 可为什么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把杯盏中苦涩又香醇的速溶咖啡饮尽,柳寒城仿佛连同心事都随着杯盏一起搁置在了茶几表面,转而拿起雷诺洛先前留在这里的那枚测试官徽章。
造型特殊的房屋镂空图案在指尖的转动下反射着黑曜磁石般的光泽,是他看了数百年、已然与自己身躯融为一部分的构造,如今也该将之放下了。
留下那枚黑色徽章,柳寒城缓缓从四方蒲团上起身,来到房间内的朱红屏风之后,解开了头上缠绕成发髻的朱钗,解开了束住自己腰身的金边腰带,将身上那件刺绣有总监督官象征的金兰绣罗衣裳给脱了下来。
瀑布般的金色长发垂落而下,遮掩住青年骨肉均匀的背脊,随后很快又被一件色调素净的衣物给笼罩。
换上了一件意义更为轻便的服饰,柳寒城仿佛也因而卸下了扛在自己肩头那份时长多年的重担,唇边勾起的那抹弧度略显轻盈。
“接下来,就去看看我们那份等待了千年的夙愿吧”
暗无边界的黝黑洞窟。
中间唯有一点幽静发光的神水光团,照亮着周围的石壁,恍然形成了一片绮丽极光。这是由于沉眠地底的特殊矿石被照亮时,所反射出的奇特金属光芒。
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年趴伏于地面,身旁站着一位手持拐杖的红发魔女,还有一位穿着黑衬衫、短发利落的男人。
柳寒城来到这里时,目睹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这是位于伊凡科尔层不知名的一处角落,是任由那位宥莉吉黑德怎么派人拿铁镐挖掘都寻找不到的隐蔽之地。
黑色短发的男人看着大约正常人眼中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在这时沉默地掏出了根烟放入嘴里,手里的打火机往烟蒂前凑近。
啪嚓,弹开盖子的打火机冒出了一簇火苗,点燃了那根由白盘纸包裹的烟卷。
摇曳的火光在昏暗中将男人那张沧桑的脸庞轮廓刻画得更深了几分,他遂吐出了一口烟雾,在身周弥漫开的尼古丁气味里垂眸瞥了眼地面上的少年,眉心拢成了一个不愉快的川字。
“这就是你们给我新找来的徒弟人怎么都已经破破烂烂的了”
这样的情景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超出计划外的状况太多了,这次为了带回他,付出了比预料中更大的代价,甚至请动了加拉加出手才阻止了意外。”
踱步走出阴影的柳寒城回答了男人的问题,很明显,他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
黑发男子听见他后半句话中的那个名字,不由顿了顿。来之前他就已经听说了这一层发生过的事迹,更不用说,加拉加就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他比谁都清楚必须让对方出手才能解决的状况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他叼着烟,不着痕迹地往在场另一位红发魔女的方向望去,从她点头的动作里得到了确定的回复。
黑发男子闭了闭眼,一丝冷冷的抽气声沿着他唇边香烟的空隙里泄出“难怪加拉加那小子主动跟我提了这档子事”
在他沉吟的时候,趴伏于地面的褐发少年终于被周围的动静所扰醒了的模样,五指微微抓起了一捧地上的泥土,浓密的眼睫上下分离,睁开了那双黯淡而又恍惚的金色眼眸。
“兔兔”夜下意识地喊出了这个名字,脑海中的画面仿佛还停留在与她被强行分开的一幕,指尖微搐,颤抖着想要在这里往前摸索着某份不存在于此地的温暖,“她怎么了”
就在这时,他沾染了泥土痕迹的指尖前方,停留了一双做工精细的绣花布鞋。
“我还以为你开口第一句应该会问的是蕾哈尔呢,夜。”
柳寒城在少年身前不远的位置负手而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自己反倒豁然地笑了起来。
“也是,一个愿意为了你不惜豁出性命、遍体凌伤地砸破大半个伊凡科尔层也要将你带回去的少女,要是拼命到了最后一刻,听见从你口中喊出的还是另一个背叛过你的女人的名字,那怎么也说不过去。”
再一次听见柳寒城说起这些事迹,那位饱经创伤的少年当即停住了指尖,面露出纯粹的痛苦之色。
“兔兔,她究竟怎么样了还有蕾哈尔,昆先生,我最重要的其他同伴他们都怎么样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柳寒城也不再试图拖延话题去折磨对方,直接告诉了他答案“你的同伴们都顺利通过最终测试了,大概不日就会被传送到上一层去。除了蕾哈尔一人,她因为在测试中负伤而失去了合格资格,恐怕没有再登塔的机会。”
“至于你关心的顾兔情况究竟如何,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么”
柳寒城语调没有多少起伏,以平静的语调陈述了事实“那场测试,实则你才更符合那份祭品的意义。果然,她在我们预料中咬住了你这颗危险的鱼饵,和昆一起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场专门针对她的陷阱那场为她而设置的考验。”
“一步步消耗她的力量,一步步引诱她掉入绝境。可惜出了唯一的差错,那就是没能把你带回去的事实,让她失控了。我们没能想到顾兔是个潜力能够媲比于恩流的强大非甄选者,她欲图毁掉伊凡科尔层的行为甚至引动了管理者出面。”
“现场没有在之后找到她与昆的踪影,遭受到管理者强力的回击,她或许是死了,又或许是和昆正藏在了这座塔之中的某个地方吧。”
随着柳寒城不带感情色彩的转述,夜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直视着他的柳寒城并没有因为他的脆弱而留下往日的情面,直接向他抛出了一个残忍的问题
“那么,在蕾哈尔无法再登塔的前提下,你是想要就此停下脚步和她回去原本的地方,还是追逐那微乎其微的渺茫希望、登到塔的上面寻找顾兔的身影”
这一刻,夜的内心仿佛承受着极端的痛苦,他张开了自身干裂的唇,从中发出的破碎细响就像是幼兽受伤时的呜咽“我”
曾几何时,他其实也面临过这样的问题。可是现实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份被人为打乱的拼图,存在于脑海中的美好想象不再,而是更为残酷与支离破碎的情景。
这个时候,也不再是在他心中表面冷酷却唯独对他十足温柔、一直给予他光明和力量的那名少女在质问他。
这份疯狂漫过心头的悲伤,使夜不受控制地紧紧闭上了眼,脑袋搁在地面,身体近乎蜷缩成了一团。
只有闭上双眼,才能在整个黑暗的世界中再次与内心回忆的光芒相遇。
他在这一刻想的不再是蕾哈尔,不是时常照入洞窟的那束光。他想的是自己爬出洞穴后,推翻过去所有想象、在天空见到的最强烈耀眼的光。
是他即便闭上眼之后也不需要再害怕的、会在意识里温暖和照耀他的光芒。
可直到柳寒城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夜明显感受到自己像是被剥离了很重要的东西。直到失去了,才意识到那明明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东西。
来之不易的、被人捧在心上珍惜的心情。
长相温润的褐发少年以那副被遗弃的姿势渐渐抓紧了自己身前的泥土,双手破损的指盖在地上划出了几道染血的抓痕,他都依然一副若无所觉的模样。
“我想见她”
有晶莹在他掩埋的阴影内一滴一滴湿润了地面。
“好想见她,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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