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浪费了那么多粮饷。
祁淮只要是想想就觉得心梗,他觉得他要是厉元帅,怕是会把这乙区的主将给拖出去砍了,然而他不是,所以此时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次战役失败,张力这一群人要回去领军棍,一千号人如同来时一样懒散地走着,但这懒散中又更多了一些恐慌,毕竟对于这些士兵而言,那打在背上的军棍可是实打实的。
祁淮这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回到营地,沉默地挨了军棍。
张力受刑就在他隔壁,他将祁淮的神色全部收入眼中,最终却只是苦涩地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当天晚上,他提着一小壶米酒,将祁淮拉出了营帐。
夜风吹拂,刮起远处的黄沙,迷了人眼,甚至将老兵的泪水都给惑了出来。
离人忧愁,他们在这西北待了三年。
张力一改往日话痨的状态,他望着远方的夜色,沉默许久,最后才道:“军营里没啥玩乐的东西,不打仗的日子也很无聊,有空的时候,大家就多说说话,而这其中,我是话说的最多的。”
祁淮想起初见他时的情形,他说了一天一夜没完,最后还意犹未尽,心头不由有些感慨。
“你又像那天一样把自己从出生到前一秒的所有事情说给别人听了吗?”
“是啊。”张力像是想起什么让人高兴的东西,大嘴一咧:“他们都是我的红颜知己,足足一个帐的红颜嘞!”
他说到这里,祁淮就不想再听了,他想,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然而张力却不放他走,他拉住祁淮,道:“你让我说完吧,我还没跟别人说过这些,以前也避而不谈,憋在心里好久了。”他顿了顿,声音发涩:“我的那些红颜知己都没了,不对,应该说,只剩下一个你了。”
祁淮没反驳他的话,也没发表自己的意见,他转身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最终没有离去。
这石头说平坦也不算平坦,其上细碎的沙砾刺人却不会致命,一如这让人操蛋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坎坷。
张力开始讲他的故事,一个也发生在军营里,但却和祁淮的经历截然不同的故事。
“当初前锋营那批汉子,现如今也只剩下我和许彪......不对,还要加个你。”他淡笑,嘴角边折起一道新褶,眼角也有细小的纹路:“我当时没和你分到一起,到了另一个帐。那里有三十来号人呢,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三十二,听他说,他离开的时候,儿媳妇刚怀了孩子,他们家都三代同堂了,当时大伙就打趣他......那晚上大家都说了自己的过去,你也知道,前锋营松散得很......”
他的声音低沉,像轻风拂过草叶的声音,在这广袤的夜下平原上并不起眼。
“我们当时在那里驻扎了五天,大家一起受苦,一起提心吊胆,彼此就像亲兄弟一样,可是干粮很快吃完了,我们只有吃草根,这样的生活让人难过,就有人说要去打野味。”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你小子当初那野兔可馋哭了不少人,不过大家都没好意思去要,只有许彪那个不要脸的,还硬是得了一条腿。”
略微怀念一下野味,张力又拉回了正题:“因为躲藏的地点没啥动物,我们就转移了阵地,结果......结果被突袭了,对面有弓箭手,好多人连敌人都没看到就死了,流了很多血,像河一样,我当时差点被吓尿。”
他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声音越来越涩,喉间像堵住了什么东西,鼻子也不舒服,于是他话音一转说道:“最后活下来的就剩下我,我跑得快,遇见了从西边战场回来的少帅,而当时少帅身边跟着许彪......”
剩下的祁淮都猜到了,张力大难不死,有了少帅赏识的后福,逐渐到了如今的位置,然而经历那一切后,他却再没往前闯荡的勇气,只敢龟缩在后方,做个苟命的懦夫。
祁淮手撑地站了起来,他没有指责张力,也没多说一句话,但张力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不认同,他也没有辩解,只在祁淮快离开时急急说道:“我知道你来这边肯定有秘密任务,但请不要波及到我的战友好吗?他们陪了我三年,从没真正上过前线。而且——我们师团不入险地这件事,少帅也答应了的。”
男子请求的声音有些晦涩,但里面满是希冀。
祁淮的脚步顿住,最后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就是一拳头呼在他脸上,男子不胜跌倒的同时,他欺身而上,再次在他下巴上勾起一拳。
他当然懂林熙行这样做的原因,兵那么多,他要保全的自然是自己麾下的势力,但这种做法对另外的士兵是何其不公,实在是卑鄙。
高大的男人跌落在沙坑,背上的伤未愈,脸上却又遭受重击,他的一只眼睛臃肿,只能迷迷糊糊看清坑边站立的少年。
这夜没有月,天色暗沉得吓人,但少年的脸却仿佛自带光芒,一身血腥气骇人十足,震得他都不敢动弹。
“张力,他们不一定想当个懦夫。”
他离开了,张力在坑里趴了许久,方爬起来返回营帐,他也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受,像被浇灭的火把再次被点燃,暖暖的,热融融。
回营的路上,守门的哨兵还露出笑脸跟他打招呼,关心他脸上的伤,还说要给他报仇。
张力看着这张年轻颇有活力的笑脸,他只觉得这笑容像是一道风,轻飘飘地吹灭那把复燃的火。
心头的瑟缩再次冒了出来。
望着暗沉的夜色,张力觉得,他完了。
百夫长张力脸上的伤一度成为这边几千名士兵闲谈的笑料,然而每当有人问起,他都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可别人笑他他也不生气,久而久之,没有人再去关注他脸上的伤。
上次的战役过后,大金以林少帅为代表,与姜国签订了三个月的休战协议,在这期间,大金需在西北边境设立互市,供两国商人交易,而金朝的士兵也短暂进入休整期,整个军营的气氛都懒散起来。
五道军棍的伤逐渐好转,三十八师的人也开始活蹦乱跳,便有一些不守规矩的兵去骚扰这周围的村庄。
祁淮阻止了几次,然而去的兵却越来越多,在又一次去阻止的时候,张力拦住了他。
自那日起,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和张力说话了,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再次联系起来是因为这种破事。
张力也很无奈,他也没看出来,这徐朝本人那么风流,如今却还多管闲事,这小兵们没仗打,精力旺盛,发泄发泄怎么了,而且——
“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这些小村庄穷,收成也不好,有些女人自愿干这活计,怪不得谁,那些不愿的女人,有本事的早就去了南方,没本事的那些也有活下去的办法,虽然也不怎么正经......”张力絮絮叨叨:“她们就经常游荡在战场边捡人,专挑那种四肢健全的伤兵捡,借此机会,赚些救命钱,更有甚者,两人情投意合,成的鸳鸯有好多对嘞。”
为免祁淮不信,张力还拉着祁淮去那些小村庄上看了,见那些女人确实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祁淮整个人都魔幻了。
回来的路上他十分安静,张力有心说些什么,但见祁淮的神色,便也自发闭嘴不谈。
两人都没想到会在回来的路上遇袭。
然而祁淮人虽是有些懵,身体的警觉性却还在,耳侧忽然有一股风袭来,祁淮没想到,在大金境内居然还有敌方的间谍。
他被偷袭了!
训练了三年的身手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身体微避,头微偏,再抬腿侧踢一脚,那不明的暗器便原路返回,狠狠砸中一个——
黑瘦少女。
居然不是杀手?!
祁淮定睛一看,那暗器原来是一个粗布荷包,而被砸中的少女正捂着头,满目怒火地盯着他,她朝身边的妇女说了几句话,西北地区的方言,祁淮没怎么听懂,但他却有眼睛看,那少女直接飞速冲了过来。
祁淮拎起张力就跑,回了营帐方才喘口气放下他,直觉告诉他,要是被那少女给抓住,他的未来将会很悲惨。
而张力接下来的话也给他解开了疑惑。
原来那少女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名叫王柳儿,她本人倒是没干过啥惊世骇俗的事,但她的母亲,以及她的两位姨母,那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最出名的就是她的小姨,在十年前捡到了重伤的厉元帅,硬是要以身相许,那时候元帅的夫人为元帅挡箭而死,元帅实在没有心力应付,便只叫副将去报答,说那救命恩人的要求尽全力满足。
这一嘱托便嘱托出了大事。
结果闹了个乌龙,营中都称那女人为小夫人,后来元帅也不得不吃了这个闷亏,将那王柳儿的小姨以平妻之礼娶进门来,但据营里的八卦,自那女人入了元帅府,厉元帅便常住军营没回去过,只听说那女人后来又和元帅府的护卫长搞起了。
祁淮听到这里,心头竟升起一股后怕。
差一点点,他就遭了,谁知道那王柳儿是不是和她那姑姑一样呢?毕竟一个窝出来的,谁也不敢去赌那个渺茫的可能性。
张力又说起那王柳儿的悲惨身世,听说她母亲当初也攀上一个校尉,生下了王柳儿,结果那校尉居然是敌国的奸细,王柳儿她娘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校尉被处死后,别的人都不愿和她扯上关系,她又“救”了几个人,但却没得到多少钱,有些兵宁可死都不愿意让她救,连她的姐妹都不愿意和她扯上关系。
祁淮微嗤:“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兵让这些人救,这不是说笑吗?难道伤兵营那群军医吃白饭的?”
说到这里,张力却神神秘秘道:“这就见仁见智了。”
原来那些人是自己愿意!
祁淮脑子一拐弯就琢磨过来,所以果然还是精力太旺盛的原因吗?!
当晚,一位老熟人拜访了祁淮。老毛找到了三十八师,问他对叛徒一事有没有什么头绪,他像是笃定了祁淮一无所获,双手抱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对于他的愉悦,祁淮也不介意,他觉得乙区的兵太过懒散,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兵。
听了这话,老毛眼神微亮,有些期待地看向祁淮:“你准备怎么做?”
祁淮卖了个关子:“你看着就是了。”
虽然他没有说自己的计划,然而老毛依旧很期待,征战数余年,他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因为小孩的一句雄心壮志而兴奋。
但这样的感觉很不错。
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入睡前,老毛暗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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