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事情了。两人并肩走进最近的临水八角亭，各挑了个石几坐定。见湛景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追随着自己，封危轻咳一声，将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在湛景悄悄打开通道并坠入下界后，在场诸人都大为震惊。而别人有多惊讶空藏就有多伤心，他颤巍巍地喊了一句“徒儿”，身形就猛地一晃。要不是离乐反应快，他可能就要在大庭广众下晕过去了。
辛辛苦苦渡完天劫就来这么一着，离乐等人都担心空藏的身体，顾不上广雅发青的脸色，匆匆告辞回无量洲。即便还有佛门弟子想继续看热闹，也不敢独自留下来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大堆人瞬间就走得只剩零星几个。
广雅出现在佛地确实是为了祝贺空藏突破合道境，并没带多少人随行。佛门诸人一走，就算他想要继续和封危过不去也气势不足，匆匆骂了几句，也离开了。
没了阻拦，封危一行人顺顺利利地回到了魔域。稍作将养之后，封危便下界来寻湛景。得亏他俩立了魂誓，他才没花多少时间。
以上并不完全符合封危的讲述，因为湛景自动把有关空藏和广雅的部分改成了更中性的形容。什么空藏故意在做样子给所有人看啦，什么广雅只敢逞口舌之快、没了空藏撑腰就吓得逃走啦……
后面那个确实有可能是真的，毕竟广雅境界本就不如封危，只凭道门那几个人根本没有必胜的把握；至于前面的，湛景宁愿归咎于自己，是他令师父伤了心。
见湛景沉默，封危敏锐地猜到了原因。“你别想太多了，”他很不情愿地撇着嘴，“照探子的回报，空藏八成没事。”
湛景没有立刻说话。虽然封危对空藏有诸多意见，但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他——要是空藏真有事，封危说不定还会兴高采烈地告知他呢……
“那就好。”
即便湛景并没说什么、脸上也没什么太大波动，可封危就是知道对方在自责。“你要再这样，”他不高兴地道，“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说了。”
听出里头明显的情绪，湛景没忍住多看了男人一眼。对方似乎很能揣摩他的心情……他们之前认识是一回事；难得的是，不管嘴上说什么，封危其实都在为他着想……
别扭的关心么？
便是不认识的人这么对他，湛景也会给对方几分好声气。更何况封危与他极有渊源……
想到此处，湛景不自觉地愈发温和。“我没怎样，你继续说。”
闻言，封危怀疑地上下打量了湛景几眼。然而湛景已经调整过心境，他没闻到什么不对劲的气息。“我回到魔域，便去找下界的法子。这本来不怎么容易，幸而我修习过复魂术，可以将一部分修为暂时托寄在复魂之中。如此一来，最大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这可不是湛景预料中能听到的部分。“……怎么就不是问题了？！”他惊得差点从石几上滑下去，好半天才组织出下一句，“这种事你怎么能随便说呢？”暂且不论他对修习禁术的态度，修为和魂魄什么的本就应该是绝对的秘密啊！
然而封危的反应是立即白了湛景一眼。“什么叫‘随便’？”他受不了地冷哼，“难道你会告诉其他人吗？”
湛景想说他不会也不意味着封危能这么做，但同时他也知道，对方都已经说了，再为此争执毫无意义。他知道他就是湛景，封危也一直把他当湛景，可封危真的不担心失去记忆的他对自己不利吗？
湛景一瞬间心情极其复杂，看向封危的眼神也变了。
封危肯定能注意到，但他只装作自己没发现。“而后我就下界寻你。”说到这里时，他厌恶地哼了一声，“谁曾想，竟然有人跟着我下来了。”
这个“有人”显然就是之前提过的闻正和离乐。湛景勉强能理解闻正下界寻他的动机，毕竟空藏可能还在担心他、而闻正是四个师兄中最方便下界也是最喜爱他的。至于离乐，他就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了……
湛景暂时把这种迷惑抛诸脑后，因为佛门内部事务问封危也不知道。“理论上他们不可能跟得上你，”他尝试着分析，“除非他们一早就知道你会下界……”
说到这里时，湛景猛地恍然大悟。可不就是这样吗？下界比封魔渊安全不知道多少倍，没道理前者封危敢跳、后者他就打退堂鼓了。换句话来说，既然封危愿意先回魔域，就说明他极可能有后招。
封危可能和湛景抱有一样的想法，因为他的脸色迅速变得黑如锅底。
湛景很能理解封危。有个致命弱点被敌人知道，肯定开心不到哪里去；最糟糕的是，他就是那个致命弱点。“是我对不起你，”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我会尽力修炼，不拖累你。”
对面沉默半晌，而后一只修长的手越过桌面，握着下巴迫使湛景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向前倾身的封危如此要求，然而面色声音俱是阴沉。“你还记得我刚说过什么吗？”
湛景当然记得。封危说他不在乎他什么修为，反正他一人的修为对他俩来说已经足够……但对他来说，平白无故地受人好意不是他的作风，更何况封危已经为他付出够多的了。
两人在不足两尺的距离里互相盯着彼此，谁都不肯先让步。最后，封危不知从湛景脸上看出了什么，突然撒手，快得跟被火烫了一样。“果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死心眼！一点都不带变的！”他咬牙低声骂道，颇有些气急败坏。
见他如此反应，湛景突然生出一种惊人的怀疑——若他们之前有过对峙，可能也是封危拗不过他；更准确一点形容，封危不愿与他起争执，便事事让着他。
不得不说，这种猜测让湛景愈发心生亏欠之意。“你可以这么想，”他开口，试图挽回一点局势，“若一件事能合二人之力，又为何要独自抗下呢？”
封危原本气得都把脑袋偏到了一边，闻言猛地重新看向湛景。“你……”
那双眼睛里跳跃着某种像是希望的亮光，湛景刚对上就猛地心头一悸，感觉自己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不仅如此，他还想要多说几句刚刚的话，让对方更高兴点。
这种心情可谓不同寻常，他从未对别的谁产生过……
但封危没给湛景留下太多深入思考的时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飞快地强调，“如果下次再让我听见对不起之类的屁话，我可就真要翻脸了！”
此情此景，湛景根本没法拒绝——其实他也根本不想拒绝。“我记住了。”他郑重保证。
两人又对视片刻，八角亭中僵滞的气氛随之慢慢活动起来。湛景估摸着时机，又问了一句：“那我的两个师兄呢？跟你跟丢了？”
一听“师兄”这俩字，封危就没好气。“当然跟丢了。”他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跟就跟吧，还找条龙来跟，是不是就想我发现啊？”
考虑到那些过节并不是人尽皆知，湛景觉得师兄们的疏忽情有可原。然而现下说这个只会败坏对方心情，他便道：“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肯定没好事。”封危立马抢过话头，斩钉截铁地下了个结论。随后他又嘀咕了句“沾了佛就没好事”，声音低得和自言自语没差别。
湛景没听清，不过他估计着，也就是牢骚一类的。“最好还是没事。”因为他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两个师兄下界啊！
封危不以为然地撇嘴，显然对这个话题没多大兴趣。“既如此，”他说着起身，“你便安心待在此处，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湛景迅速地问，赶在对方转身之前。按理来说，就算下界除了凡人还有修炼之人，也轮不到劳动中界魔尊出马吧？
封危望着湛景，迟疑了片刻，似乎在估量说实话可能带来的后果。最后，他还是坦承了自己的怀疑：“我觉得下界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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