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郁是一个很会来事的人,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御前总管大太监。在颜思卿说出腿麻了之后,他没有露出半分被打断时应有的不悦,反而回头招了招手,传来低阶的小太监。
“你,去给颜小姐捶捶腿。”
这让颜思卿有些不好意思了,明明大家都是秀女,人家在底下站着配合审讯,她舒舒服服坐着还嫌腿麻……
“你接着问,别管我。”颜思卿稍稍活动了一下脚踝就坐了回去,顺便阻止了准备凑上来的小太监。
言归正传,江郁刚才的问题还没有人回答,陈落雁和田秀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无辜和茫然。
“公公,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另外两名秀女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江郁看了过去,“你说。”
“那天宋氏从田姐姐处回去之后我找过她,她看起来很是慌乱,我和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的。”
“慌乱?”
“是的。”
江郁眉心微动,目光重新落到田秀的身上。如果宋氏去田秀房间只是吵了一架,她回去之后或许愤怒或许怨恨,但一定不会慌乱。
她在田氏房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田秀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比刚多了几分怀疑与探究,脸色不自觉地苍白了,她咬着牙关,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坦荡一些。
“江公公,这不对啊。”
颜思卿这一声惊叹让江郁暂时收回了目光,他转身看一看,就看见她拿着一份女官记录下来的秀女起居档案,封面写着田秀的名字,而她表情略显凝重。
“怎么了?”江郁不解,这份档案他早已经翻过,其中并无不妥。
颜思卿把手里的东西平摊在桌上,指着其中一列小字给江郁看。
“申时四刻,事女红。”
“针脚细密,线迹平整。”
“此女性情淑端,宜用。”
江郁听她念完,眼神也有些变了。
颜思卿抬眼扫过堂下:“申时四刻,田秀不是在和宋氏吵架吗?”
她很直白,一针见血。
田秀明显慌了神,目光开始躲闪,不敢直视堂前的江郁和颜思卿。
江郁盯着她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田秀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我起初是在做女红,谁知道宋氏突然进来……”
“这不对吧,负责观察你的姑姑记录如此详细,能记下你绣功如何针线如何,想必当时她离得不远,应该在你房间里,甚至就在你身边。当着姑姑的面,你和宋氏竟然还能吵起架来?”
当着考核女官的面吵架,这个行为几乎等于在监考老师眼皮底下传小纸条,就是自寻死路。
“再者,你们两个为了一盒口脂‘大动干戈’,姑姑竟然还会给你留个‘性情淑端’的考评?”颜思卿提出了质疑。
田秀顿时变了哑巴,眼睛微红似乎还挂着泪,就差哭着喊冤。
想从她这儿再问出什么是不太可能了,江郁拉下脸让人把这四名秀女送回后边的厢房,随后唤来门口的手下吩咐道:“去把双元叫来。”
双元就是负责观察记录田秀和田恬的女官。
跑腿的小太监很快就回来了,只是回来时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江公公,双元姑姑她、她没在。”
“什么叫没在?”江郁眼下浮现一层薄怒。
小太监瑟瑟发抖:“双元姑姑今日休沐……出宫去了。”
砰——
江郁怒不可遏,狠狠拍了一下身旁的桌子,呵斥道:“太后娘娘早已下令玉兰宫戒严不许任何人进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会让双元出去,还跑出宫了!”
小太监跪在底下欲哭无泪,怯生生解释道:“公公容禀,双元姑姑本不是玉兰宫的女官,只是选秀期间调来观察秀女们起居,殿选当天双元姑姑便调回原岗了,她不受玉兰宫禁令管束啊!”
颜思卿靠着扶手托着腮坐在堂上,低头就看见江郁面带怒容训斥手底下的小太监,突然十分想念现代科技,但凡玉兰宫里装俩监控、宣御司能查指纹,这个案子也不至于这么难办。
“天黑之前,我要见到双元。”江郁下了命令,底下的人浑身一凛,赶忙应下,带好宣御司的腰牌后便集体出动上街搜人去了。
…
宣御司的人找到双元时她刚从一家钱庄出来,打头的小太监学着江郁办差时的模样冷着一张脸,从腰间取下宣御司腰牌横在双元眼前,“双元姑姑,劳驾跟我们走一趟吧。”
江郁的命令他们不敢违抗,从钱庄到皇宫东门几乎是驾马飞驰而过,途中冲撞了不少摊位,这才赶在天色变暗之前把人带到堂上。
堂前多了一个人,是太医院的梁太医。
“双元姑姑,坐吧。”江郁扯着嘴角笑了笑,指向一旁的椅子。
双元不明所以,不动声色打量一眼在场三人的脸色,看起来都很平静。于是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按江郁的指示落了座。
“江公公请我来有何要事?”
江郁慢悠悠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圆桌上,笑道:“不急,双元姑姑先饮盏茶,休息片刻,其他的咱们慢慢儿聊。”
他这样不紧不慢,双元更摸不清头脑了。她将信将疑地瞥了一眼茶杯中颜色浓郁的茶水,又看了看江郁的脸色,最后闭着眼睛仰头一饮而尽。
“不过是一盏浓茶,怕你半道儿犯困,姑姑这副模样倒像是我在茶里下毒了。”
双元放下茶盏,沉闷不语。
堂上一炷香燃至尽头,江郁拍了一下掌,朗声道:“梁太医,劳烦你替她把脉。”
双元微怔,“江公公,我没病啊。”
“姑姑不必紧张,待会儿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即可,至于虚实,梁太医自会分辨。”
颜思卿饶有兴趣地看着,刚才她也好奇把梁太医叫来干什么,现在总算明白了。人在心慌或撒谎时心率会有变化,而心率大多数时候与脉搏跳动是一致的。江郁发问,梁太医把脉,这不就是手动测谎仪吗。
审问开始,颜思卿能明显听出江郁对双元的语气比对待秀女要凌厉许多。
问了没几句,一个小太监突然从外边进来,在江郁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递过一张信封。
江郁的脸色变了。
“双元姑姑,你最近收获颇丰啊。”
他撕开信封,里面是整整十张银票。
双元的手腕还在梁太医手里,可她明显已经坐不住了,额头落下几滴冷汗,强作镇定地说:“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江郁轻哂,“若是我没猜错,钱庄存据还在你身上吧?”
“江公公,我存我自己的钱,不违法吧?”
“存钱不违法,就怕你这钱来路不干净。”说罢,江郁把银票塞回小太监手里,冷声道:“查查这银票的来路。”
“是。”
朝廷发行的银票每一张上面都有编号,在下发到各省州县之前户部都会做好登记,银票流通过程中如果跨省也需上报登记。而且朝廷每年会更新一次银票版面,户部档案直接根据年份分档,所以江郁想要查这笔钱的来路根本不费力气,只需要跑一趟户部即可。
双元的脸色很难看,她心里清楚许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梁太医突然松开了她的手,扭头向江郁递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江郁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
没过多久小太监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户部的档案。
江郁翻开档案找到银票上的编号,上面清晰地记录了银票流经过的省份。
“定州。”
“秀女田氏是定州人吧。”
虽是问句,但江郁心里已有定论。
是夜,江郁将田秀和双元关进了宣狱,真正的审案才刚刚开始,至于其他三名秀女,她们暂无嫌疑,便陆续被放回了玉兰宫。
太后虽然准了颜思卿在旁‘监督’,但是宣狱这种听着就血腥的地方她并不想进去凑热闹。
回到玉兰宫颜思卿和陈落雁面对面坐在房中,一张圆桌相隔,两人相视无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颜思卿开口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你会医术?”
“是。”陈落雁垂下了目光,面上略带羞愧。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颜思卿盯着她问。
她又沉默了。
过了半晌,她小声说:“宋氏遇害那天送来的晚膳里有迷药。”
颜思卿心下一惊,下意识关切地问:“那你没事吧?”才问出口又觉得这一问有些多余,她现在好生生坐在自己面前,自然是没什么事情。
“我没吃。”陈落雁摇摇头:“那人只在荤食里下了迷药,是算准了宋氏不会把好菜留给我。”
“你跟江公公说了吗?”
“说了。”
两人又都沉默了,房间内气氛略显尴尬。
“休息吧,以江郁的能力不出两日就能真相大白了。”颜思卿起身到梳妆台前准备卸妆。
“姐姐。”陈落雁似乎欲言又止。片刻后,她道:“对不起。”
颜思卿的手顿了顿。
“别多想,好好休息。”
…
如颜思卿所料,江郁审案的效率极高。田秀和双元在宣狱待了一夜,次日一早江郁已经整理出了案件所有的疑点和细节。
案发当天,田秀试图向女官双元行贿通过选秀第二轮,被进门借口脂的宋氏撞破。所以当夜田秀带着银票去见宋氏,企图花钱封口。
只是她没有料到双元姑姑出手比她更为狠毒,偷偷在宋氏晚膳里下了少量迷药,又趁田秀离开陈落雁还没返回的时间从窗户进屋,直接勒死宋氏杀人灭口,还卷走了桌上的银票和口脂。
如果不是宣御司速度快,正好抓到双元从钱庄出来,真等她转移完赃款之后,这案子也就没那么容易侦破了。
真相一出众人唏嘘,听说太后在秋华殿动了好大的火气,此事不仅仅关乎宋氏的一条命,更关系着后宫女官中常年存在的贪污受贿现象。
选秀行贿,这就相当于前朝的科举舞弊。
太后身为目前的后宫之主,在她管辖之下出现这样的纰漏,她怎能不怒。
当天中午,懿旨传至玉兰宫,落选秀女各回各家,中选的秀女家在京城则各自回家等候册封入宫的圣旨,外省秀女仍住玉兰宫,待封后大典结束后再迁入后宫。
玉嬷嬷亲自送颜思卿到宫门外,红蔷和宣国公府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太后娘娘夸赞夫人教女有方,特意赏赐许多丝绸布匹,劳烦红蔷姑娘转达了。”说着,玉嬷嬷身后的小姑娘抬来几个木箱子,看着分量不清。
颜思卿回以笑意,向她道了谢。
回府之后不久,宫中赐婚封后的圣旨很快也送到了宣国公府,除此之外,还有礼部拟定好的一百二十八抬聘礼。
宣国公代女儿接下圣旨,颜思卿忍不住伸长脖子往门外看了一眼,聘礼两箱一排排成纵队,只从门口看去,这条队伍仿佛一眼望不到头。
颜思卿心想,这或许就是一夜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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