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攥着手里那支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略一犹豫微微吸了吸鼻子,他便转过头望向梁山手里那支看起来更大、更红的糖葫芦,抿着嘴倒是满面愁容不忍心的又伸了左手将梁山手中那支夺了下来。
“喏!给你!”胤祺昂了昂头,将这一支半的糖葫芦都递给了面前那衣衫褴褛的小孩儿。
梁山见了这场面,只一把将五阿哥拉回怀里小声道:“少爷,咱们回吧?这地儿不是您待的地方,你仔细着……”
然而谁知话还没说完,将他们围在四周的流民们一见这胤祺是为软心的少爷,手上两支糖葫芦问也不问一声,说也不说一声的就全给了那个小娃娃。他们便更是想要在胤祺这也讨些什么了!
“少爷,少爷您行行好!给咱们一口吃的吧!”
“小官爷!你可怜可怜我们,我家的娃娃真是和你一般大,饿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再是没口吃的真是不行了啊!”
“是啊!我也是!”
“我也是啊!”
“……”
几乎是一瞬间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全然都聚拢起来,不仅如此那些说话的人还并不都是一个口音,一种方言。对于只刚刚接触到紫禁城这方寸之外世界的胤祺来说,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听得见所有人层次不齐的高呼声、孱弱声,甚至是哭闹声。但却听不明白……这些嘶吼之下到底是在说些个什么意思。可即便听不懂,听不清,听不明,却也还是能看得出几分的。
“好汉!我们能帮帮他们嘛?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啊?”胤祺努力的踮起脚尖,直拉着梁山的衣袖。
说到底他都还是一个一直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没受过苦也没饿过肚子,甚至于根本没见过一餐少于七八道菜的规矩。说实话这些寻常百姓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事情,于他而言还隔得很远。
当然毋庸置疑的是,他一直以来被教育的很好,即便是生活在等级森严的紫禁城,也从没自诩过自己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贵人。更相反,他是善良而又热心的,他想要尽自己的所能去帮助为面前的这些人。
况且对于他这并不是什么很难得事情,胤祺紧紧拉住梁山想让他蹲下来。梁山因一直戒备看着四周的流民,若不是自家阿哥这使了大劲儿得动作怕是都没有注意到。
“怎么了少爷?”梁山伸手紧紧将胤祺护在怀里,仍旧耐心问出声。
胤祺双手只搭在他的肩膀上,靠着他的耳朵说道:“是钱对吗?他们是想要钱对吗?若能帮到他们,都给了也没什么关系,额娘与皇祖母是不会怪罪我帮助他们的,对吧?”
“可是少爷……”
没错他带着的银两足够一户普通家庭半年的开销了,但如今围着他们的都是一群饿急了眼的人,在这群人面前可没有什么规矩和礼貌可言了。到时候只怕,给的少了、分不均了、不够分了……这些人只怕是堵着他们不肯走的。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梁山最怕的还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只他一人带着两个护卫倒未必是这些饿急了眼的流民对手。
可这些话也不能都当着人面前说出来,即便说出来了五阿哥也不一定能听明白,梁山见这场面愈发混乱只一把便抱起五阿哥就要往外挤。
可如今这会儿早被圈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别说是抬脚了,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梁山长长叹口气,只耐心对着胤祺说道:“少爷您抱好了我,别乱动弹了成吗?”
胤祺只被梁山抱起后方才头一次看清这到底围了多少人在这里,他从未见过这些衣衫不整的人,更没见过这样多衣衫不整的人。
而原先那属于甜甜糖衣与山楂的酸甜味也早便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重的馊味儿、汗味儿与臭味儿。
周遭的吵闹声、嘶叫声、哭喊声几乎是纷至沓来,满满将他的小耳朵给堵了个正着。胤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最开始还是觉得有些新奇的,但这此起彼伏不曾停歇的声音,很快也就将他内心里那些最初的新鲜感消磨的一干二净了,如今剩下的也只有那些没来由的害怕。
他将小脑袋埋在梁山的脖颈处,双手紧紧抓住梁山的衣领,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了。
如今这样的情形,换了个胆子小的怕是早便被吓得嚎啕大哭了,胤祺能安静一句话不说乖乖待着,便已然是很好了。
“别吵了!别吵了!不就是钱嘛?你们不就是要钱嘛?别吓着我家少爷,钱的事情好说!”梁山护住自家阿哥的小脑袋后无可奈何的想要花钱了事。
有了他这话出声,这群人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来。好不容易稳住这局面,梁山只想拿出钱了事离开这地方,可偏偏——
他一摸腰带,才发现自己装着整袋的银两的钱袋子都不见了踪影。只是一瞬间,梁山便就觉得自己那后脊梁骨开始麻了起来。
钱丢了!一定是在这混乱中不知被什么人摸走了钱袋子。
这下可如何是好啊!眼前这些如狼似虎的流民,拿不到钱是断断不肯罢休的,越是着急梁山这心里就越是慌张。转过头远远看着马车旁的护卫,大声便就喊道:“先送少爷回去!”
然而即便是带着刀,却也并不是那么好挤进来的。
“不是说给嘛?给啊!爷!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就是啊!没钱说个什么劲儿呢!这不白瞎嘛!没钱就别夸这海口啊!什么东西啊这是!”
“爷!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这孩子真是快不行了!”
“就是!就是啊!”
“……”
众人一见梁山喊人这情形,一时骂街的、哭街的吵成一团,就这么会儿功夫梁山便就从救命恩人成了所有人的仇人。更有甚者,只是路过瞧乐子的,却也好似与他们共情一般骂上了梁山这等充大方的行为。
梁山护着胤祺只反复解释道:“不是!各位真不是!我不是玩赖,我这真是钱袋子丢了!不是!”
“丢了报个名号啊!咱上家里头要啊!我看你就是不想给啊!”
“是啊!说啊?说啊?你哪家的啊?”
本就是仗着人多开始耍无赖了,这会儿正是群情共愤的时候,谁还听梁山解释,一会儿这些要饭的就变成了要钱的债主,只差没撸着袖子上手直接抢了。
缓过神来的胤祺已然开始逐渐熟悉这吵乱的环境,只抱着梁山微微直起身子突然大声喊道:“那就去官府啊!去京兆府尹处要啊!”
这只一声,突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这是要喊官府抓他们啊?众人一听这话有害怕的也有更为愤怒的,但谁也没真正懂胤祺的意思。
有困难,找青天大老爷嘛!额娘看得小说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得吗?难不成有什么问题?
胤祺看着这突然噤声的众人,甚至还十分热情的问道:“你们是不认识路吗?不认识路的话我带你们去啊!”
“别别别……”
本身只是孩子天真无忌的好意劝言,在众人眼里却全然成了威胁与恐吓,一个个突然就避之不及的跑开了一大半。倒也还是有不怕死的地痞无赖以为这小孩子的话不过就是说出来吓唬吓唬人的,他们才不走呢!只仍旧站在梁山面前嚷嚷着要钱的。
“你们要去是吗?好汉那我们就带他们去吧!我和府尹大人好好说说哦!一定会让他好好照顾你们的!”胤祺信誓旦旦满眼真诚的表情,在那几个凑热闹的地痞流氓眼中却成了赤|裸|裸的威胁。
梁山一见这情形,更是添油加醋的说道:“是啊!走着吧!我们家少爷跟府尹大人关系可好了,我们家少爷说话那可是说一不二啊!爷们儿!不是我夸口,我家少爷说了!让府尹大人好!好!照!顾!那一定是好!好!照!顾!啊!”
梁山这一口地道的京腔,更是透露出了一股狗仗人势不好惹的气息来,真还是把那几个小混混唬得一愣一愣的。
再加上跟在身后那两个带刀护卫的逼近,这些人见着情形不对掉头便就跑了,哪里还管什么钱不钱的事情。
只这一会儿功夫,有怕官府的跑了,有自己心虚的跑了,也还有这些个故意讹钱的也跑了。剩下的不过五六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看样子只吊着一口气,风都能吹倒了的还留在原地。
对他们来说,才是真的饿,就算是官府的人来了他们也还真是饿。饿得都走不动道儿了,坐不坐监,死不死的其实根本就无所谓的事情。说不定那还有真巴不得去坐监的,好歹着坐监一天还管上两顿饭呢!
胤祺却懵懂问道:“好汉他们怎么都走了?不饿了嘛?”
“哼!真饿得不行了的不还再这呢嘛!那些个人不是说没有灾民,但到底说来总还是打秋风的多。”梁山微微摇头,很是无奈的看着一时变得空旷无比的空地儿。
梁山将五阿哥抱上马车,虽说是被人偷去了钱袋子,但刚才买糖葫芦还是找了些铜板的。即便只是这十几个铜板,却对他们来说也是省吃俭用能够半个多月的钱了。
“就剩下这么多了,也就只够你们吃个饱饭的,多了我今儿是真没有。我们家少爷也不是吓唬你们,若真是受了灾的流民,就该去京兆府尹那问问,往年像这样的情况也都该是开粥铺赈灾才是的。”
那接了铜板的人,千恩万谢后脑袋磕在地上“咚咚”作响,可听了梁山说去找官府,两行浊泪便就流了下来。
“不是我们不想,可他们真是不管啊!说是……额……说是没收着我们那儿老家有灾荒的消息,上头不让开粥铺啊!”
“就是!就是嘛!这就是活生生看着我们死啊!可怜我那小女儿一路撑着好不容易提着一口气来了京城,却连口热乎饭都没吃到就活生生……活生生的饿死了!我的女儿啊……啊啊啊啊啊……”
一时之间,这几人都跟着哭了起来。都是真遭了难的人,情况严重的那是真饿死了人的,稍微好点的那也都是连着好几顿没吃上饭的,又是委屈又是怨恨,借着这么个契机就全都发泄出来了。
梁山也是个苦出身,家里就是穷得过不下去了才把他这个最大的卖到宫里当太监,若非如此哪里舍得把自己孩子弄成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一辈子给人家为奴为婢、挨打挨骂的啊!
一听着这些苦人的话,梁山一时也不由得共了情泪流满面了。
可人这一生都是命,既然已经如此埋怨也是无用的。他尚且还算运气好的,遇上了五阿哥这么个好主子,直拿自己当亲人一样疼,虽说喜欢偷懒老惹得自己要替他挨打。
他心里也真是知道愧疚的,每日里上好的药膏拿来不成,还要亲自替他涂抹。
当然了,五阿哥这第二日过后该偷懒还是照样偷懒,那愧疚感就像是一晚上便就睡没了的。
但对于梁山而言,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单只是五阿哥将他当人看而不是当狗奴才看他便已然是心满意足了。
再看看大阿哥,他身边随身伺候的太监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了,小心伺候将爷供得和太上皇一般不说,动不动挨打已经是家常便饭,还要替大阿哥背那些要被打成半死的黑锅。
一想到这,梁山伸手抹了眼泪,只狠下心来看着那些人说道:“事已至此哭也是没用得,我这点钱能管你们今天明天却也管不了你们一辈子。人没有不像活着的,命就是这么个命,怨天尤人也是无用,还是多多想辙,哪怕替人家做长工、做奴才能活下去都是好的。行了!别哭了!还是多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说罢梁山吸了吸鼻子,便就冷着脸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往马车处走去,明明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却早就见惯了这世间所有的人情险恶之处,已然开始对这些所谓凄惨的事迹无动于衷了。
任凭身后的人再这么哭,梁山始终是头也不回了,毕竟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他帮不了这世上所有的人,能守住自己的命就已然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胤祺趴在车帘处惆怅的看着窗外那些人痛哭流涕的样子,自己心中虽然不是很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而哭,但只这么看着却也觉得十分难受。
胤祺:【皮卡丘,他们是觉得好汉给的钱太少了嘛?】
皮卡丘;【我想他们是为了自己以后不确定的未来而哭泣吧!你想帮助他们嘛?你想改变这一切嘛?】
胤祺:【当然!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皮卡丘:【也许就是从你好好完成每日的功课,学着向兄长们一样参与政务开始啊!就像你的小徽徽说得那样,以后做一个事必躬亲的贤王。】
“我可以吗?”胤祺趴在窗边自言自语的喃喃说着,直到连那些人的人影都看不见了,他还依然想着这件事情。
虽然今日的事情他从头到尾也并没有弄得仔细明白,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件本身就糊涂的事件却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马上就要生根发芽的种子。
那些最直观的冲击是第一次这么不留一点情面的,就这么生生打碎了他有限的认知。
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些饿得面黄肌瘦没有人样的人。
第一次,亲耳听见这些人描述自己亲人饿死街头的凄惨事情。
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
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可以改变这一切,能阻止这一切再次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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