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的剑路向来锋锐而犀利。
他走的是无常道,杀的是无义人,剑下几乎未有无辜的亡魂,从不解剑,只会杀人。
可他这次出剑,只是为了揭开一个人的真面目。
这举动一反常规,但他早想这么做。
只因对方的真实身份,关系到他的宿命对手。
这并非他第一次为叶孤城破例,把决斗的地点时间约在守卫森严的紫禁城,一个极易被人打扰的地方,这本就是一种破例。
而他之所以破例,也只是因为叶孤城值得。
只要对方想,皇宫大内又有何不可?
这天下巍峨壮观的禁地,为何不能是他们生死搏杀的乐场?
可阿楚却辜负了这破例。
他本是直崩崩的一个人,树一般戳在那儿,忽的凌空一翻,仿佛凭空多了一双蝴蝶翅膀,整个人好似风筝一般,在半空中一挺二旋,再落地时,人已飘飘然站在六丈之外的沙地上。
饶是这样从容镇定,他却还感到一丝丝头痛。
本已把情势稳定下来,谁能想到叶孤城的记忆会不打招呼就涌上来?这随口一两句说出口,只怕叫西门吹雪察觉到了什么。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听着像是一个约定的时间与地点,可究竟是哪个月的月圆?为何偏偏约在紫禁城?他和叶孤城又约定了去做什么?
等等。
对方是西门吹雪。
而这边是叶孤城。
他们在一起,除了试图把剑点进对方的咽喉,还能干点别的么?
他本想在这个时候做个单纯的人,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之前在甲板上,西门吹雪看着他一身矫健身躯的神情。
可如果西门吹雪真的有看过叶孤城不穿衣服的样子,他理应当场就该认出来,不至于如今才发作。
若是一定要等到现在,只能证明西门吹雪之前仅仅是怀疑,这恰恰说明他没有亲眼瞧过,或许只是心里有个大概轮廓,记得了许多旁人记不住的细节。
可是这么一想……似乎更不对劲了。
楚留香微微眯了眼,发现西门吹雪一双鹰隼般的锐眼,此刻已牢牢锁在自己身上,仿佛这天地之间,他就只看得见自己一人。
在这样的逼视之下,脚下的路仿佛已成了绝路,动一动就是万丈深渊。
如此可怕的气势,就连中原一点红也未曾有过。
可楚留香竟还是笑的。
他没有动,亦没有逃,而出于一种奇幻的默契,西门吹雪竟也没有继续追击。
不能一剑解决的事,就要许多剑来解决。
既然如此,不如等对方拿出武器,直截了当地动手,或杀人。
他双眉一扬,冷声道:“拿你的兵刃,或回答我的问题。”
楚留香笑道:“我若说自己是刚刚记起来有听过这两句话,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是在哪儿听到的,你信不信?”
他一说“刚刚记起来”,陆小凤就似一个被瞬间点亮的灯笼,在大黑夜里都因为真相的光芒而熠熠生辉。
刚刚才记起来?这说明了什么?
西门吹雪不信:“你莫非觉得我是陆小凤?”
楚留香却叹道:“陆小凤不是个轻信的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他倒不轻信,只是很喜欢把你当朋友。”
这人目光锐如剑刃,话里似另有所指,使陆小凤不禁捻了一下自己秀气的胡子,一双手指蓄势待发,准备随时打断这对话。
楚留香微微一笑:“他有喜欢的朋友,你并不开心?”
他笑容亮的刺眼,西门吹雪冷冷道:“藏头藏尾,不算朋友。”
楚留香反笑一声:“阿楚这个名字不够敞亮?怎叫藏头藏尾?”
西门吹雪不与他多费口舌,直问:“叶孤城如今在何处?”
“不知道。”
他咄咄逼人:“你与叶孤城是何关系?”
“没关系。”
西门吹雪冷笑一声:“不记得,不知道,没关系?”
字字都是讥诮,显示出他超凡绝伦的讽刺功底。
而楚留香竟也禁不住笑:“我若是你,我也觉得这话假的很。”
可陆小凤竟然说:“可我若是阿楚,就绝不会编如此假的话来骗人。这世上荒谬的事多得很,有些假到极致的话,或许最后就成真的了。”
西门吹雪却连看也不肯去看他。
他此刻得盯紧了阿楚,但凡稍有分心,这人就得寻机遁走。
对朋友与对手的在乎,虽使他严丝合缝的心房多出一条缝隙,却也叫他更为专注,更为敏锐,比如现在,无论阿楚往哪个方向动,他都有把握一拦。
而一向很聪明的陆小凤,不但不帮着西门吹雪一起盯,还继续说着话。
“他的确隐瞒了我,也隐瞒了你,他也确实引我到了悬崖边,害的我跳了水。可他在能杀我的时候没有杀我,这就足够证明许多东西。”
西门吹雪:“那只能证明他现在不想杀你。”
陆小凤道:“但他刚才的反应,证明他的确回答不了一些话。”
西门吹雪道:“反应?”
陆小凤道:“他方才头痛欲裂,而我摸过他的手腕,的确是烫的吓人,这并非是装出来的。”
哪怕是现在的楚留香,身上还是有些发烫的。
但他更为发烫的是内心,因为直到现在,陆小凤还是在言辞之间隐隐约约地护着他。
或者说,他绝不想看到两个朋友刀兵相向。
像这样体贴又可爱的聪明人,说出的话,怎能让他不好好听?
楚留香几乎已决定再透点真相,结果陆小凤忽然话锋一转,微微一笑:“若我猜得不错,阿楚也在那艘船上,只是他经历过海难,受伤的部位却与旁人不同。”
楚留香一愣。
受的什么伤?
陆小凤笑道:“一个刚刚被人伤过脑袋,又得了离魂症的人,丢了部分记忆,也算平常。就算不时头痛发作,也不奇怪。”
楚留香愣不起来了。
他盯着陆小凤的目光渐渐渗出了两三分的疑惑。
西门吹雪皱了皱眉,似是欲言又止。
陆小凤接着一笑:“一个失了部分记忆的人,若想弄清自己为何受伤,如何失忆,自然得跟着信得过的人重回现场。而当他在酒馆看见我时,他就选中了我。”
“他带我来沉船附近,是为了探寻沉船的真相,带我来岛上,是为了让我辨清那具尸体的身份。”
“他不愿接近你,是不愿让你看出他是用剑的。而他不带剑,或许并不是因为他想弃剑,而是因为他根本就记不起这剑法,他连杀人的手法都已忘记。”
“谁又能想到呢?一个杀人的剑手或许也曾经是个热爱生命的人,只是遭遇过大变,才会变得冷心无情。”
“而失忆之后,他或许又变成了最初的模样。”
说完,他对着楚留香莞尔一笑,风流意气尽在唇下。
“敢问我说的对不对,叶城主?”
……
西门吹雪的面孔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透明。
透明得几乎可以看到血管下的血从红变青。
他现在居然连楚留香都不盯了,而是死死地盯着陆小凤了。
而楚留香,他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仿佛连嘴唇都已冻住。
明明过程说对了很多,他的确选中了陆小凤,想借对方的手来查一查沉船,探一探那具尸体是谁,可这结果……结果为什么又是全错呢?
除了身材相貌和用过剑这一点……他哪里像是叶孤城了?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若是楚留香遇到这种怪力乱神的荒诞事,也绝不能比他推测得更合理、更完备。
陆小凤看了看西门吹雪的样子: “你认为我的推测并不全对?”
西门吹雪:“……我没这么说。”
语气相当地缺乏热情,干巴巴得好像在说隔壁家的小鸡开始掉毛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个瞎子,我看得见你和他的表情。其实我自己也明白,这番推论并不算很合理,只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看看你们的反应。”
西门吹雪道:“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叶孤城若是听到你这些话,会是怎样的表情?”
西门吹雪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竟冒出了一分浅浅笑意。
楚留香竟然也笑了。
“其实这番推论虽不是全对,至少也有一半是对的。我的确是想让你帮我查案,也的确记起了些东西,但还有些记不清楚,必须好好探索,才能记起更多。”
陆小凤眼前一亮:“那你记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叶孤城?”
楚留香断然摇头。
可陆小凤又疑惑了。
这到底是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还是记得自己不是?
而楚留香认为自己原本还能解释得清楚,可经陆小凤这么一推理,万一他说自己是百年前的盗帅楚留香,恐怕真在他们眼中成了脑袋受过伤的人,到时说也说不清。而万一他真把面具揭下来,又会被当做是失忆的叶孤城,岂非会被逼着重学剑法?
这得怪陆小凤的想象力。
它为何像个无底洞一般呢?
陆小凤见他沉默不语,苦涩一笑道:“算了,我问你做什么?你自己都未必记得起这些。而我若要做出更多的推论,也需要更多的证据。”
西门吹雪:“你要证据?眼前不就是?”
他忽对楚留香道:“你的兵刃呢?”
楚留香笑道:“我若说没有呢?”
他的本意是不需要兵刃,没想到西门吹雪似乎误会了什么,这一言不发的剑客,忽的凭空掷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剑,谁也没见到他之前把这剑藏在哪儿。
“沉船上捡到的,我带来了,你用。”
楚留香一瞅到这剑,忽的瞳孔一缩,仿佛是下意识的反应,他便接住了这剑。
一股熟悉的感觉从剑柄到手腕,一路颤抖着传到了灵魂深处,像是有一个人的影子活在他体内,为剑而颤栗,为杀人而兴奋,为对手而雀跃欢呼,难以压抑。
以至于他的五指,竟下意识地紧攥剑柄,如握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死也不肯放手。
这不是他的反应。
是叶孤城的本能!
楚留香强行压下这本能,笑容依旧挂满。
“多谢赐剑,可我不用剑。”
就算真的要用,他也只会选一柄柔软的柳枝剑,他这辈子只擅长以柔克刚,却不能以命搏命,去使用这样杀人的宝剑。
“你当真不用剑?”
楚留香道:“当真不用。”
西门吹雪见他反应,目光陡然凛凛如冰、森严可惧。
“那你握剑的手势姿态,为何与叶孤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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