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有躲的目的,退有退的好处。
叶孤城并非食古不化。
一个食古不化的人,本来也不会和南王世子谋夺些什么。
他这次选择躲,主要是因为他想研究这黑衣人的剑法。
一个剑客若是遇到了新奇的剑法而不去研究,只会越练越无趣。许多剑法上的领悟,都得从实践开始,在研究中拓展。
这人连出十多剑,剑路本走犀利锋锐之流,可他却极珍惜自己的力气,一个人若只刺该刺的尺寸,只花该花的力气,犀利中便不免多了几分谨慎、控制。
说明这人杀过的人有许多,因此才晓得用剑的分寸,其实就是用命的分寸。
可如今不是搏命的问题。
叶孤城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断剑。
之前那把剑,还勉强算把剑。
可这一把断剑,连寻常剑的一半长度都够不上,从形制上来说,倒更像是一把刺客的匕首。
他难道要学刺客一般杀人?
这倒真是从神话成了一个笑话。
一天的时间不算久也不算短,或许龙九很快就能把他的剑递过来,那时一剑在手,才算酣畅淋漓。
因此剑招过后,双方心气都不算静,才能多出两句话,其中之躁动狠厉,直刺灵魂。
“你不是楚留香,为何冒充他?”
“只有他冒充我,我何须冒充他 ?”
如此理直气壮,使得黑衣人目光一闪,却质问:“你若没冒充他,为何扮作他的模样?”
这人声音嘶哑而奇特,一身劲衣裹了他瘦而坚韧的身躯,使肌肉无声在月光之下无声狰狞,充满危险,却也富有张力。
叶孤城不答反问:“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的剑极快,出自龙九的评论。
而黑衣人并未否认,一双狼一般的眸子在夜里仿佛也在闪光。这灼灼如火的逼视,富具野性,远泛幽绿,他在扫视楚留香身躯时的样子,与其说是一个杀人的剑客,倒更像一头窥待猎物的豹子,目光露骨而贪婪。
这使叶孤城生了疑。
“你是楚留香的朋友?”
对方似被戳中狠处,嘶声道:“与你何干?”
口气越难听,反而越证明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叶孤城:“你若不是他的朋友,谁冒充他又与你何干?”
对方质问:“你又是楚留香什么人?为何他一失踪,你就出现?”
叶孤城沉默良久,道:“你在跟踪他?”
对方沉默许久,只冷声道:“我欠他条命。”
话越短,事越大,这人必与楚留香有着过命的交情,果然是一点红。
一点红语声尖锐道:“所以我倒看不得别人去囚他,害他。”
叶孤城皱眉:“……囚了楚留香?
他禁不住这一跃千里的奇怪思路。
一点红冷冽道:“你这面具精巧无比,我竟看不出丝毫破绽,若你不是研究过他的骨骼相貌,如何能做到这一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要么是熟悉楚留香的人,扮作他的样子去陷害他。要么楚留香已落在你手里,而你依着他的样子,自然可以做出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具。”
真是极有道理,可惜全错。
若换旁人,叶孤城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但这一点红到底与南宫灵不同。
一个关心朋友的剑手,总是值得些尊重的。
叶孤城只淡淡道:“他不在任何人手中。”
一点红冷笑道:“我想也是,你又怎能擒得住他?”
好大的口气,叶孤城随即冷冷道:“我若见到他,必要刺他一刺的。”
话音一落,换得一点红目光陡然幽森,厉声问道:“你扮作他的模样,不是为了陷害他,而是为了把他引出来,再杀了他?”
别的可以说,唯独这张脸,叶孤城实在懒得解释,也无从解释。
而一点红的脸虽如冰一般冷,目光却已似火花一般爆射开来。
“如此,你便不必再躲了。你欲刺他一次,我也送你一回。”
叶孤城:“送?”
一点红的嘴角忽勾出一丝冷冽的笑意,缓缓道:“是,一个杀手杀人,总要收点钱财。可纵然是青楼女,遇上了对的客人,也会白送一次……你要害他,我这杀你,就算是送的了。”
叶孤城皱眉许久,忽问:“为何是青楼女?”
一点红怔了一怔:“什么?”
叶孤城冷冷道:“想杀便杀,关心他便是关心他,何必找这轻鄙借口?你如此自污自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本以为对方是个用剑的豪杰,可这人为了一个楚留香,竟拿青楼女来比喻自身,顿时叫他怒其不争,却也困惑不解。
女人便罢了,楚留香身上有什么魔力,叫这一点红也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只是无论如何,这人如此轻贱自身,实让他提不起杀人的兴趣了。
一个人若是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杀他有何意义?他没兴趣帮人自杀。
说完再不多言,拂袖点足而去。托了楚留香的轻功,他竟如乘奔御风,丝毫不减风度,只是更显从容飘逸。
而一点红岂能忍?
他本就身世凄凉,养成孤僻偏激的性子,自卑之余又带自苦,乍听此言,孤愤上头,岂能放过?
于是一掠而上,身如飞燕般轻巧,剑似灵光般腾挪,万种变化于一身,却唯有一样不变——他拉不近距离,只能遥遥跟在其后。
而叶孤城倒也无所谓,反正对方也追不上。
若真想好好一战,等龙九将剑递来,一剑杀之便是。
他是如此想,二人竟是一追一赶,竟从深夜追到了黎明,从月光星光之下挪到了初晨阳光之下。
可走着走着,忽有一点要紧的东西,叫叶孤城想起来了。
他不认识这边的路。
即便龙九曾提醒过他大概方位,此地山路还是错综复杂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没有地图在手,哪怕是常年走山道的人都有可能迷失。一旦到了岔路,便不是二选一,往往是三选一,四选一,每条路看上去都很像,让你永远不晓得哪边是去城镇,不明白哪边是走大山。
必须要确认一下。
于是叶孤城猛然停下。
他停止身上的动作,仿佛一个剑手收剑入鞘那样,精准而可怕。
这使得一点红也戛然停下,或许是追了整整半夜的原因,此人之身姿气度,已有些许狼奔狐蹿之颓废,但眼睛倒是一如既往,泛着森森幽绿之光。
而叶孤城准备叫对方带路,没想到一点红冷冷道:“你引我来这儿,倒是个好选择。”
叶孤城目光一闪。
这是离城镇越来越近了?
看来他的直觉不错,倒是没有选错岔口。
一点红冷笑道:“你在每个岔口都故意选择歧路,如今这里比刚才之地更为荒无人烟,正适合杀人埋骨!”
……居然全选错了。
一点红直怕对方再度掠走,忽的一剑刺去!
不同上次,他这次的出剑更为迅疾、狠辣,虽是一往无前,却减少了几分谨慎与克制。
因为他一定要留下对方的性命!
为了楚留香,他已有了一定要杀人的理由!
而这次叶孤城却未曾让开。
最了解一个剑手的人,只有另一个剑手。
在研究过对方的剑路之后,他已在最短的时间找到破绽,而得益于楚留香的轻功,他的身躯竟能如丝缎一样被展开、拧开,轻巧又自在地躲过了凌厉而又可怕的一剑。
数剑过后,一点红的剑路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甚至已开始发了狠力!
寻常人以为他是在爆发,叶孤城却好似早早地就等待这一刻。
对方已失了冷静。
轮到叶孤城,他便甩出楚留香一只手,而这只手竟似与身体脱离了干系一般,以一种完全不符运动趋势的角度,贴上了一点红的剑!
没错,竟然是贴!
这一掌对上对方的侧刃,只要一点红的剑锋一抖,他便得掌心开花,透骨见血!
饶是一点红,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对自己也这般狠心!
但他眼中是如此,而在某人眼中,楚留香的手开了花,和叶孤城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毫不在乎,掌中内力一发,手掌一覆,竟要把一点红的剑身黏在自己掌心!
而与此同时,叶孤城的另外一只手,已将断刃刺出!
他的身躯更是如一片羽毛般平平浮起,身上每个部位的变化,似乎都是为了加快速度,为了配合这快到极致的一刺!
这是身法与剑法的极致结合!
是千锤百炼的经验,遇上了登峰造极的轻功!
哪怕是一点红,也未曾见过如此巧妙精绝、却又不留余地的招式!
他心如死灰,似乎脸上的灰色已经过渡到了心脏,这一瞬间除了愤怒、孤独,更多的只是死心罢了。
对方确实是世所罕见的高手,其轻功竟丝毫不逊于楚留香。
死在这样的人手下,又有什么能遗憾的?
只可惜他未能确认楚留香的生死罢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精妙绝伦的一刺,却没有刺入皮骨。
而是停在了一点红的喉咙前三分,然后纹丝不动,如铁铸一般。
叶孤城不是在手下留情。
而是这一次,他本就不会杀。
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认,他能在全副武装的一点红面前,凭借一把匕首般的断刃取胜,三分之二靠他的经验、眼光,还有一针见血的攻击,另外三分之一的功劳,却得归在楚留香的深厚内力与机巧轻功上。
那若是此刻杀了人,到底算是他叶孤城杀的,还是楚留香杀的?
既是算不清,又怎能杀人?
杀天枫十四郎也就罢了,那是他使诈在先,侮辱在后,自取其死。但若去杀一点红,他便不能给自己留下作弊的嫌疑,须得拿了剑再来杀,那时才算的清清楚楚,绝无嫌疑。
不过说实话,即便他想把这断刃往前递几分,手指也会本能地停在那儿,就是不肯再往前送了。
哪怕楚留香本人已经走了,他不能杀人的本能,也印在了骨子里?
仿佛一个人的痕迹依旧活跃在他身体里,似乎他的意识并不能完全地凌驾在楚留香的精神遗产之上。
这是叶孤城所不能允许的事。
他下次必须要克服这本能,杀个酣畅淋漓才可。
一点红见他久久不动作,面色逐渐青紫,声音嘶哑道:“你到底下不下手?”
叶孤城淡淡道:“你输了。”
“那便赶紧下手!”
叶孤城面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因为从前输了的人都在他剑下死得好好的,如今输了的人居然还会说话,这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这人想到此处,忍不住多看了一点红几眼,直到看得对方开始发毛之后,他才伸手点了一点红的穴道。
一点红虽不能动用内息,却能动,能说,他刚想摸上自己的剑,发现摸了个空。
“我的剑……?”
只听叶孤城语气悠悠道:“你的剑不错。”
这口气,就好像一个吃惯了馊水的人,忽然吃到了正常的饭,竟是有些微妙的愉悦的。
而一点红发现这人已把自己的剑稳稳地握在了手里,五指紧扣,竟是一刻也不肯分离。
他顿时恼羞成怒,脸色红胀。
竟然连佩剑都要抢去!
对方看上去也不像是缺剑的人,这是防着自己拿剑自杀?
就算没有剑,他难道还不能咬舌自尽吗?
然而叶孤城似已看穿他的用意,语气越发冷酷不耐。
“楚留香算你什么人?值得你为他自尽?”
一点红怒道:“我不为楚留香,为的是我自己。”
叶孤城冷冷道:“好,你若死在这儿,他也活不成!”
一点红诧异:“你……”
他如此失声,并不止因为这话,而是之前是黑夜,如今是白日,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忽然瞧见对方的“面具”上,有一些微小而透明的汗珠渗了出来。
不像是面具……
倒像是真的人脸!
叶孤城只淡淡道:“替我带路,到了城镇,我把剑还你……”
他这便要走,本以为一点红会乖乖跟上来,不料对方双目赤红,面容在孤愤中扭曲变形,重重咬牙,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崩碎。
“楚留香……你,你为何这般戏耍于我!”
……
……
叶孤城皱着眉头回过头。
这是叫谁楚留香呢?
他看着眼前谜一样的人,听着谜一样的问话,头一次在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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