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瞧见叶孤城的疑惑,却并未因这疑惑而消解了愤怒。
只有对方的怒才能消解他心里的怒。
因此叶孤城脸上的疑惑,在他眼里无异于一种轻蔑、一种羞辱,这是“楚留香”在被人揭穿之后,仍孜孜不倦地演着他的独角戏。
一点红不由冷冷道:“你还想骗我?”
叶孤城淡淡道:“你认为我是楚留香?”
一点红怒道:“天下间除了楚留香,谁还能轻易放过我?”
似不曾有。
一点红又问:“天下间除了楚留香,谁还有你这般轻功?”
陆小凤有。
一点红冷冷道:“天下间除了楚留香,谁还能如此熟悉我的剑路,几招就能算到我的弱势?”
自然是有!
叶孤城冷冷道:“人外人,天外天,你怎知无人能看出你剑法中的破绽?”
他的语气竟理所当然,倒似成了天经地义的代表,使一点红听得一愣,仔细扫了叶孤城一眼,却又在最后一刻自以为偏离了真相,进而爆怒道:“楚留香,我当你已涉险入局,你却在此装傻充愣、玩弄人心!你若不是楚留香,还能是何方人士!?”
叶孤城冷冷道:“叶孤城。”
一点红怔了一怔,疑道:“你……来自海外?”
这却是叶孤城未曾预料的问题。
难道白云城的叶氏先祖在百年前就已闻名中原?
所以一提到姓叶的名字,对方就想到了白云城?
可这与他从小听到的不符,白云城在那时可能都不算城。
一点红却问:“楚留香,你来自叶孤城?”
叶孤城的表情。
顿时超出了一点红的形容范围。
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但里面闪过的情绪实在太多了。
一点红漠然道:“我从未听过此城……必定是在海外。”
叶孤城不愿再给解释。
甚至转过身,连语气都已冰冷。
“我说过,你带路。”
一点红崩着牙、压着怒,一张寒冰似的脸,如雪崩似的倒下来。
“你莫非当我是三岁的孩子?你怎么可能会迷路!?”
为何不能有?
叶孤城忽举起一点红的佩剑,冷冷道:“这剑是如何落到我手里?”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一点红沉着眸不言语,他刚刚雪崩过的脸,此刻如有千般阴影,掠动不休。
他不说,叶孤城只漠然道:“如你这把好剑,都败在一柄断剑上头,你有何资格质问于我?”
本是淡泊冷酷的一句话,却仿佛点燃了一点红的全部怒火。
他的肌肉抽动着,唇角的冷笑又阴又可怕,话语却是铿锵有力。
“是,自古成王败寇……可偏偏是你骗我!我便绝不受你威胁,你又奈我何!”
他本不是个轻易动怒的人,但此刻他在众多难以言喻的情感中,竟然不止体会到了愤怒,还有仇恨。
他习惯了去恨命运,但他更恨楚留香。
因为他受得了死,受得了败,却受不了这种欺骗、羞辱的感觉。
或许他从未开一句“朋友”的口,但在心底,却已将楚留香当做永远的朋友。
你若在乎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而这次叶孤城果真还是回了头,脸上漠然一片,疑惑却都在心里埋着。
由得真心生出恨种、孽根,酿成一场漂亮糜烂的笑话。这种戏,话本里多的铺天盖地。
可叶孤城从未见过。
即便见了,也只会漠然走过,可今日在一个杀人的剑手身上瞧见,他便如同在一棵好苗子上头发现了枯掉的芽,又发现了扭曲的根与茎,在阳光下噼啪灿烂,开出异象而雪亮的花。
这让叶孤城想到了西门吹雪。
无情剑该走无情道,他为何想要在决斗前娶妻?
他明明知道这么做,会被世俗感情所牵绊,会影响到他的剑法,却还是如此做。
又是为了什么?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一点红见这人先是若有所思,然后整个人一走近,整张脸离他越来越近,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像在天边早早地埋伏好,此刻忽的落下来,叫一点红头皮一麻,脸色一搐,心底像被炸开了。
这双眼……这目光……
他确实半点也不像是楚留香。
叶孤城忽的停下,在一个极度危险的距离里,他一字一句问:“你当真觉得……我是楚留香?”
一点红冷冷道:“除非你与他长得一模一样……连武功都能……”
“一样?”
叶孤城忽然打断,目光冷冽又傲慢。
“你以为自己见过的就是真相?”
一点红目光一缩,惊疑不定中,叶孤城却回过身,神色平静中带些许神秘,千种计较与心思,都埋在眉梢下头了。
楚留香就算叫他见过真容,也未曾把自己的身世背景透露半分,否则一点红怎会猜测得如此离谱?
这人未有半句真言,却交了一个全是真心的朋友,到底是他的能力,还是他的魅力?
一点红却如被点透、如悟出了一件天大的秘密,从此心冷、下沉,却又燃起了希望。
他第一次见面,是楚留香假扮成了张啸林。
第二次见面,却是楚留香用了真面目。
可那也只是他以为的真面目。
黑珍珠的鞭子甩在他脸上,却没有擦破什么面具的皮,只留下了淡淡的血印,因此他认为那是楚留香没有易容过的脸。
可谁能说明那就是楚留香的真面目呢?
见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楚留香来查案,来探线索,怎会用自己的正脸?
他是盗帅,他是楚留香,别人只会易容,他自该有千万种变化的法门,即便没有面具,也可以缩骨、化妆,用别的法子去改变脸上的肌肉形状,使他看起来如同另外一个人。
如果那并非是楚留香的真面目,那他应该是化妆成了眼前的这个人。
至于这人的轻功……原先一点红并未想通,可被这么一点醒,他似已有了充足的想法,去形成一个推断。
叶孤城未必是一座城的名字,或许只是一个人的名字。
但不管是哪种,他都是来自海外。
海外不比中原,中原的第一轻功,放在海外就未必是,只因海外英雄众多,却多神秘难测,若真有谁的轻功能与楚留香一较高下,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况,一点红也不能确信,自己见识到的,就是楚留香的最高轻功发挥。
谁也不晓得楚留香的真正实力,也许他只是发挥了五分,七分,就如同眼前之人,只怕还未显出全部的实力,锋芒正待展开呢。
若是如此……如此……楚留香倒也不算真骗了他,辱了他……
想到这里,一点红收起愤怒,漠然道:“阁下究竟是谁?”
叶孤城冷冷道:“我已答过一次,你还想我答第二次不成?”
语气已饱含杀气,显然是崩到极点的弦。
而一点红脸上恢复了正常的死灰色,面无表情,心中所想所思,也唯有一句。
天下应该只是多了一个叶孤城,没有多出一座叶孤城。
他看着叶孤城,昂然而立,目如残灰道:“就算你不是楚留香,我带你出了这山,你不也要去杀他?”
叶孤城冷笑道:“我杀不杀得他,得看他的造化,但你若不带路,他必死无疑,谈何以后?”
这听起来不像是想杀人,倒像是想要救人。
一点红心思一转,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刚想问话,忽听得一声响动,便瞧见不远处的树丛旁,走出了一个人。
这人无声无息而来,他竟半分未曾察觉!
一点红冰冷的目光投射去,警惕的身躯立得紧,叶孤城却似已经习惯,淡淡道:“剑呢?”
那人果然苦笑一声,从背后掏出一把剑来。
还未奉上,便有叶孤城飞掠而过,轻轻巧巧接剑,并在当空一舞。
只随手一刺,便有极厉极寒的杀气冲一点红眉心而来!
可那杀气的来源竟不是对着他,对方竟只是轻轻一挥,竟给了他一种彻骨冰寒的错觉。
仿佛万事万物,都已在他那一剑的笼罩之下。
一切都无所遁形、无可逃避。
下一秒,一点红锐利的瞳孔,几乎已缩成一点!
因为叶孤城看似毫无目标的一挥,只是当空一道白光,数十枝粗壮的树枝,在同一时间倒下。
像一排杂乱摆放的盔甲,被一个斜角完美地侧切,反而排列得整整齐齐了。
这又怎是楚留香能做到的事?
哪怕他突然转了性子,拜薛衣人为师,这也并非一朝一夕能成。
一点红的呼吸变得沉缓起来,而这时叶孤城却没有再看向他。
他好像没有在看任何人,任何事。
他的眼中,他的心里、手上,就只剩下了一件东西——他的剑。
他看这把剑的样子,好像找回了一道被人生生拿掉的骨头。
而龙九也在一旁等候,等他左看右看,终于看出了不对劲。
“这把剑……”
龙九无奈道:“是一天之中所能达到的极限了……自然不能比得上城主原来的佩剑……”
叶孤城收回目光,淡淡道:“无妨,暂且够用。”
城主……?
一点红目光一转,他称呼这个人为城主?
叶孤城果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而是一座城。
眼前这位绝代剑客,就是来自叶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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