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这一生,不知喝过多少美酒,品过多少佳肴,却从未有一刻,吃得如此爽气舒坦,哪怕有人在他眼前办一场皇家御宴,都比不上眼前这一桌。
要说为何爽气?只因他在这一端,而陆小凤在另一端。
要说为何舒坦?只因他的鼻子终于像个真正的鼻子,总算能闻得着酒香菜味儿,这似乎是他成了叶孤城后的唯一好处了。
而陆小凤也喝酒时,也始终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人在接近真相前,心中总会焦灼,话语未免急躁,可他却能保持充足的耐心,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笑容含在嘴角慢慢放开,好像真的只是和自己相熟的朋友喝酒。
他简直像是楚留香的另一面。
他做的一切,好像都挠在楚留香的心口上。
在百年后的异乡都能遇上这种知己,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可见一个人若是像他这样活,常管些闲事,少沾点血腥,那么人生的路再怎么兜兜转转,最终都是回到康庄大道上。
不过喝完了酒,该说的话就该说了。
否则怎对得起陆小凤的放手?
只可惜西门吹雪未能来。
楚留香放下酒杯,指着这亭前开得嫣红姹紫的花儿,微微一笑:“你瞧这花,我从前只晓得它们长得周正,却不想今日也能闻到它们的味儿。”
这话倒是新奇,陆小凤问道:“难道楚兄从前是闻不到味道的?”
楚留香苦笑:“我这鼻子,本来是不大中用的,因此从前只能看看花的样貌,却闻不得花香了。”
话中有话,陆小凤接着问:“本来不大中用,何时便中用了?”
楚留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海难之后,这鼻子便用得上了。”
陆小凤仿佛想到了什么,只饶有兴趣地看着楚留香,仿佛对方鼻子上真开出了一朵儿亭亭玉立的花儿。
楚留香便下去,寻了两朵艳丽的花,手指一拂,两朵花的花瓣一瓣未少,可两朵花的花芯竟已交换了。
这指上的功夫与巧劲,好似同时拿了十个鸡蛋也能绰绰有余,直看得陆小凤啧啧称奇。
楚留香指着二花,微微一笑:“你看这两朵花,花瓣一瓣未少,里头的花芯却早被换了。”
陆小凤目光一闪:“这花芯换了,即便花朵再相似,也做不成原来的花了。”
楚留香道:“而且这两朵花的花芯也不算很像,一个小而尖锐,一个大而圆润,我想稍微有点眼睛的人,都不至于把他们搞错。”
借花喻人的戏,陆小凤自然是听懂,只是嗤笑一声道:“看来我要是再说你是叶孤城,你就该说我是个有眼无珠的混账了。”
楚留香道:“你是个有眼睛的人,自然不会搞错。”
陆小凤用酒杯轻轻蹭了蹭自己的下巴,道:“只是我不明白,你若不是叶孤城,那你还能是谁?”
像是读一本书读到了中间,剩下的书页都被人撕掉了,陆小凤便有些看不懂阿楚这本书,他就笑嘻嘻地看着对方,等个俏皮的答案。
而楚留香想了想,他决定给了。
“你可以叫我楚留香。”
陆小凤愣了足足三秒钟,随即又把笑摆了回来。
“你就这么想做楚留香?”
这回轮到楚留香愣了。
陆小凤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提到了楚留香,现在你还是提到了楚香帅,莫非你有问鼎盗帅之心,想与司空摘星一争长短?”
说到偷,楚留香就不愣了。
他好奇地问:“司空摘星是个怎样的人?”
提起这个猴精似的朋友,陆小凤的笑仿佛在发光。
“若论偷东西的本事,连我也比不上他,有人说他是偷王之王,我看也没说错。”
话说完他又看向了楚留香:“可你为何问到司空摘星?你真的想做楚留香?”
楚留香本想缓缓道出“借尸还魂”,可看陆小凤这神情,先问道:“做楚留香有什么不好么?”
陆小凤笑道:“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天底下想做楚留香的人太多,我以为你不必做他们中的一个。”
楚留香道:“不必?”
陆小凤笑着冲他眨了眨眼:“你练过剑 ,却不愿拿剑去杀人,你想偷东西,却还曾动过手。你这般古怪,我却觉得有趣的很。你要是非去学着别人,你或许就不会这般古怪,但我也不会这样喜欢你了。”
楚留香笑容不变,眼神却紧盯不放:“你真这么想?”
陆小凤叹了口气,接着道:“楚留香再好,也是身在百年前。阿楚却活在百年后。你看看你,整个人都是全新的,又何必去做旧人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好像是一把快刀砍在了心窍,当下露了条缝,从里透出无限的光,照到楚留香的人,使他眼神熠熠生辉,却又变幻着色彩。
其实都已经到了百年后,又何须执着于百年前?
他看着陆小凤,好像悟到了什么似的,笑道:“好像是的。”
陆小凤见他如此,又嘟囔道:“其实我也没说什么道理。”
楚留香笑道:“你只是说些俏皮话,可我爱听,我爱听的话就都是好道理。”
他说这些话时,仿佛充满了自信,整个人在光下像一朵装满鲜花的云,随时都要飞。
可看向陆小凤时,这人忽又平息下来,好像云已沉淀,风已停歇,深海浅海波涛浪涌,全在这一刻静在他的眼神里。
“你可以叫我楚留香,也可以叫我阿楚,无论叫我什么,我就是我。”
“诚然,我是会些易容术,也用过不同的身份、名字,可这次不同。”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在海难之前,我的脸不长这样的。我的剑术也不及我的轻功。”
“可现在,是我的轻功不及我的剑术。”
“你若想问海难之中发生了什么,我实在不甚清楚,只因为我醒来时,我的人就在海里。”
“你若觉得我忘记了什么,我或许是该记得些什么的。可惜我这脑袋时灵时不灵,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能记起来。”
陆小凤一动不动地听完这些,听到后来头皮渐渐发了麻,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困惑与疑窦,一下子都堆在了他的脑门上。
“所以,连你也不知道叶孤城究竟在哪儿?”
楚留香叹道:“我不知道叶孤城到底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或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但我也很想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陆小凤似乎问到了答案,却又似乎没有完全明白,只继续问。
“你的脑袋真没有受过伤?”
楚留香摇头,陆小凤忽道:“好,我明白了。”
这一句仿佛解决了许多隐藏的问题,楚留香难得放松下来,再度灌上了酒,给自己喝了几杯下去。而陆小凤在一旁看着,眼瞅着那两朵花开得红红艳艳,却被阿楚这一双手换了花芯,未免有些可惜。
他干脆拿起两个花芯,放到酒杯里蘸了一蘸,自己喝了口,尝出了涩味与甜味,再倒一杯,照样蘸了花芯,再推给了楚留香。
这么有趣的喝法,楚留香倒是头一回见着。
他拿了酒杯,往嘴里一倒,脸色忽的一扭。
陆小凤问:“这是苦中有甜,怎么你好像只尝出了苦?”
楚留香道:“你说是苦中有甜?可我居然尝出了酸味。”
陆小凤道:“如何是酸的?”
楚留香忽的把酒杯放下,抹了抹唇,问:“因为,我大概要走了。”
离别总是酸涩的,朋友间的离别更是如此。
而陆小凤听得一呆,忍不住要站起来:“你要去做什么?”
楚留香道:“去查案,也去看看这江湖,路过的地方多了,说不定就能查出点什么,或者记起些什么。”
陆小凤盯他良久,忽的意识到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下他了,心里除了甜和苦以外,也酿出了新鲜的酸。
可他只是释然一笑:“好,不管你去哪儿,只消记得一点。”
他还未把这点说出来,楚留香就把酒杯往前一推:“我记得,你也得记得,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一起喝这杯酒的人,是两个朋友。”
这是两个才见面没几次的朋友,好像已经聊过十多年,于是再度交酒换杯,喝得一片畅快,谁也没有再谈海难,只聊这风月江湖,数这花上美景。
哪怕分别,也会有再见的时候,不是么?
可陆小凤没想到的是,不过分别了不到半月,他就听到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些离奇的盗案。
有人专门盗取奇珍异宝,还会在盗取之前留下书函,特意警告苦主,再踏月而来,于千万层守卫中优雅自在地取走宝物。
这胆大包天的盗贼,还在书函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自己叫阿楚。
陆小凤听到消息的时候,险些没把酒给喷出来。
他更没想到是,几天之后,司空摘星居然主动找到了他。
陆小凤:“你来寻我做什么?”
司空摘星冷笑道:“听说你不久前见过这个阿楚,正好,我也在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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