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朋友

    陆小凤搜了整整三天,一无所获。

    阿楚落水,他是头一个跳进去捞人,可惜三跳三捞,他的水性帮不了忙。

    冰冷的海水汹涌地灌进他的鼻腔,就像西门吹雪的剑划过了阿楚的肩脊。

    他之后回到船上,请了最好的水手们下水搜救。

    可水手们熟练地去,熟练地来,一个活蹦乱跳的阿楚却没回来。

    雪白的浪花起起伏伏,阳光在头顶无限美好,这个可爱的男人却仿佛已从世上消失。

    这使得陆小凤有了新的变化。

    这种变化在脸上最明显,要知道他一向擅长与人谈笑风生,如今先把笑搁在一边,谈的话便更少。

    这么爱喝酒的人,三天滴酒不沾。

    而且还经常望着海面发呆。

    还好他是陆小凤,他的发呆总是与旁人不同,会更有质量些,还会伴随一些新鲜而大胆的思考。

    想来想去,他似得出一个自信的结论,于是站在了阿楚曾经站过的甲板,在对方跳水的位置,深吸口气,他也跟着跳下去。

    在水中遨游,旁人通常想象自己是一条鱼,他则在想一个人的生,想另一个人的死。

    他想阿楚身上的刻骨温柔,那是叶孤城缺失的全部。

    他也想叶孤城的刺骨杀气,那是阿楚拼了命也要拒绝的东西。

    他随意一挥,剑术浑然天成,无需招式造作,如此高明,却死也不露一丁点杀心,他绝不肯用杀招,宁可自己受了伤,也不去伤西门吹雪、或去伤陆小凤。

    这与初见面时的叶孤城,何止是差了一座白云城。

    简直是差了十万个万梅山庄。

    可是问题又来了。

    为何他身上的伤口在汩汩流血,却坚决不肯上岸见人?

    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必须要换一个身份、换一副性子,甚至要把过往完全掩埋?

    大海没有边界,但他的想象有个边界,每次一想到阿楚,他就认为自己想的还不够大胆些,这个男人不符合任何的框架,别人是藏着谜团,他却是从谜团里生出来的。

    游完了,思考还没完,但过低的体温已在提醒他。

    陆小凤湿漉漉地上船,发现西门吹雪在船的另一侧。

    海风吹得他的白衣猎猎作响,西门吹雪却有一动不动的气势,他的杀气凝在夕阳下的影子里,像一块儿雕好了的冰像,正以冷气包裹着陆小凤心中的燥热。

    这人无言无语,但那锋利可怕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岛、那崖、那片深浅不定的水上。

    陆小凤把湿了的衣服随手一扔,貌似随意地问:“想不想再搜一遍?”

    西门吹雪:“搜谁?”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西门吹雪以极锐利的目光看他,默然半晌,笃定道:“我只知他不是叶孤城。”

    陆小凤笑道:“他现在不是。”

    听到“现在”两个字,西门吹雪居然没有否认。

    只是若有所思后,他说出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他的人是叶孤城,心却是阿楚。”

    陆小凤故作轻松地笑:“可你既看到了叶孤城的人,就算一时见不着他,也不必担心。要知道,阿楚的水性强过你我太多了。”

    西门吹雪道:“你以为我在担心他?”

    陆小凤笑道:“你情急之下伤他一剑,心里就不怕?”

    “我只怕你每天的废话都像今天一样多。”

    西门吹雪闷出了这一句淡淡的响,像平地里冒出一朵浪又沉下去,他不再言语,转头专注地看海,惹得陆小凤的笑越发地古怪。

    “你心里若是什么都没有,你就不会在我搜了一遍山后,自己又跑去搜了山。你带的新衣明明少了三件,证明你至少搜了三遍。”

    西门吹雪沉默半晌,忽然回过头闷闷地瞪他。

    陆小凤看着他:“怎么了?”

    “你错了。”西门吹雪厉森森地盯了他会儿,忽讥诮一笑,“是四遍。”

    陆小凤愣了一刻,方才摸起了自己的胡子,诧异道:“我漏了一遍?”

    西门吹雪揣着一番沉默离开,留下陆小凤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又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看来一个人若是太久不喝酒,脑袋就得生点锈。”

    说到酒,陆小凤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我漏的何止是这个?”

    他倒是想好了,这夜竟然去了底层的船舱,因为那边全是藏酒。

    而这一晚过去,他果真是神清气爽,似想通了许多事。而从这天之后,他也开始经常抓着水手们聊天解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西门吹雪瞧他回到从前的样子,只问:“你想明白了?”

    陆小凤苦笑:“我还是没想明白,但日子也得照过,况且酒水食物也不足以让我们在这儿久久耗下去,我们该回去了。”

    西门吹雪眼神一厉:“你想抛下他?”

    陆小凤道:“不是抛下,是我们的酒水消耗得比预期要快,必须回去了。”

    船上明明少了一个人,怎么消耗得还这么快?

    西门吹雪本想再问,却发现陆小凤的手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些各式各样的酒。比如药酒,跌打酒,还有上等的女儿红,甚至一些酒窖里的藏品。

    他忽然明白了。

    于是船队回航,一路上二人再没提过阿楚,只是等到船靠岸的那一晚,陆小凤才依依不舍地从船上下来,与西门吹雪告别,然后抱着最后一瓶酒,沿着小路走到一处小巷,然后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从高墙上一跃而下。

    是阿楚。

    他消失得突兀,来得也突兀,仿佛是一只蝴蝶般降落到了地上,轻巧自在地站在了阴影处,没露出脸,却单露出身形,陆小凤便认出了他。

    他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阿楚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会来?”

    陆小凤道:“你既从未离开,又怎会不来?”

    阿楚苦笑几声:“你说我从未离开?”

    陆小凤道:“那一日你落水,我与西门吹雪心中忧虑,都在岛上找你,却没想到,你先一步下水,潜行回了船上。”

    阿楚笑道:“倘若我回到船上,定会留下水迹,怎会无人发现?”

    陆小凤笑道:“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藏身在了藏酒水的地方,那儿本就潮湿,船员们提酒壶时也会留点水,这不算什么。”

    “若是如此,我要怎样在酒房里藏那么多时日,还不被人发现?”

    陆小凤道:“别人做不到,可是你似乎懂得一种特殊的呼吸法,有时我甚至都听不到你的呼吸声,就好像你会用毛孔呼吸一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见站在阴影处的阿楚笑了一笑,然后重重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否则怎会特意把伤药和绷带放在底层去储存,方便我拿到呢?”

    说完他向前几步,露出了本来的面孔。

    叶孤城的脸。

    陆小凤再看了看这张脸,只觉得这张脸苍白到近乎透明,与初见时相比,竟然多了几分病态。

    千言万语堵在咽喉,他竟然只能问得出半句话。

    “你……你的伤……”

    楚留香笑道:“小伤而已。”

    陆小凤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只叹道:“绷带和药酒是我的,那伤药是西门吹雪托我给你留的。”

    楚留香:“他也知道?”

    陆小凤苦笑:“他若不知道你在哪儿,怎会愿意抛下你,独自回来?”

    楚留香沉默半晌,道:“他知道我在哪儿却不来见我,不像是西门庄主的作风。”

    陆小凤道:“因为他在等。”

    楚留香揉鼻子的手忽然一僵。

    他抬头深深看了陆小凤一眼。

    “是他在等,还是你在等?”

    陆小凤缪然一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楚留香目光一闪:“误会?”

    陆小凤一动不动地盯着楚留香,道:“西门吹雪出庄,我千里万里出海,我们顶着这海风酷日一遍遍地去搜寻,本就是为了确认某个人的平安。现在我们知道这位朋友如今还活着,还能握剑,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楚留香一向是个很擅长说话的人,此刻却忽然失了言语。

    他发觉自己似乎错估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关系,也错估了陆小凤与叶孤城的关系。

    陆小凤虽然查过很多案,但这次不止是为了查案。

    他是在查一个朋友的生死。

    而楚留香在感动之余,只能苦涩一笑:“我的确不是他。”

    陆小凤道:“这点我和西门吹雪已经谈过,你是不是他,他都不会主动来寻你。当日他没能在三十招内断你手中木剑,自是该退。”

    楚留香:“可他退了,你却来了。”

    陆小凤:“因为他还在考虑要不要新交一个朋友,我却不一样。”

    楚留香霍然看向陆小凤。

    而对方只是冲着他眨了眨眼,笑容又皮又灵,像个长了小胡子的大孩子。

    “无论如何,陆小凤总是阿楚的朋友,我等等一个朋友,又有什么不可以?”

    楚留香还是忍不住,一边摸着鼻子,一边非要问个明白。

    “等什么?”

    陆小凤笑嘻嘻道:“等你愿意放下戒备,等你愿意主动开口,我想只要足够耐心,我总会等到一个真相的。”

    这话几乎让楚留香想到了胡铁花与姬冰雁,使他的胸口充塞了一种奇怪而又陌生的温暖。可能也是这种暖意太厚重了,它推动了他,他的脚在主动往前走,走出了阴影,走近了对方,走到自己的朋友身前。

    他的眼里有一种久违的光亮。

    “一个人等岂非寂寞的很?”

    “哦?”

    楚留香笑道:“一起去喝酒吧,最好可以拉上西门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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