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池系着安全带仍不放心,右手紧紧抓住侧窗把手。
劳斯莱斯车身颠簸了一下,旋即以飞速向停车场外开去。
他透过后视镜看到那群人影逐渐缩小,最后化为看不见的黑点,这才收回视线,仿佛如释重负,闭着眼睛重重靠在松软的真皮座椅上。
“喂。”卓池想了想,说:“你拿这种豪车撞人家的宝马,岂不是很吃亏?”
裴宁乔眼角一瞅,慢腾腾道:“这种豪车,一般有保险。”
卓池:“......”
他决定闭麦,以免总是过多暴露自己的贫穷和无知。
拐弯,经过人民广场前,深夜的商业区十分冷清,偶尔几个喝醉的青少年摇摇晃晃站在路边等网约车。
卓池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瞬间弹跳起来,猛地撞到头顶挡板,惊叫:“停车!快!我电瓶车还停在这儿!”
车并没有停。
恰逢绿灯,裴宁乔直接把油门踩到底,仿佛完全没听见导航的限速提醒。
“前方市区道路限速50,注意有测速拍照——滴滴,滴滴,您的车辆已超速......”
啪!
裴宁乔顺手把导航关了,不满地吐出两个字:“真烦。”
“要不你现在放我下车?我自己骑车回家。”卓池瞥见对方略显阴郁的侧颜,下意识放缓了语气。
裴宁乔:“你是不是疯了?”
“嗯?”
裴宁乔撇头看他,表情嫌弃又一言难尽,“看看,你喝了多少。骑电瓶车也算酒驾,以为半夜没交警上班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是吧?”
卓池不说话了。他的目光默默投向车速表,凝固150码的时速显示上。
“你......”他张了张嘴,心想算了,大不了明天早起坐公交过来再把电瓶车骑走。
隔了会,车速继续爬升。意识到裴宁乔大概有在深夜马路上演速度与激情的架势,卓池不得不开口提醒:“咳咳,那个,你开慢点,我有点想吐。”
车速肉眼可见在下降。
裴宁乔按了控制枢纽,两边车窗自动旋开。呼啸风声夹着慵懒语调飘过来,“别吐我车里。”
其实卓池也不是真想吐。方才在厕所里几乎把隔夜饭都呕得一干二净,他已经吐够了。只是泛着酸味的胃和昏沉脑袋急需烟瘾来抚慰。
“我抽根烟,介意吗?”他礼貌地询问。
裴宁乔:“随便。”
卓池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掏了半天,才发现里头最后剩下的两根居然断成了半截。他夹着半根打蔫的香烟,正准备点火——
裴宁乔竟然破天荒地踩下刹车等了个红灯。
“你就抽这种烟?”
裴宁乔盯着卓池手里那半根烟和塑料打火机,心想自己原先也不懂,那次在医院碰面后特意去查了香烟种类,卓池常抽的这款,便宜得吓人,十几块出头,满是劣质的尼古丁味儿。
很不可思议。
卓池耸了耸肩,随口说:“像您这种有钱人,当然不懂我们平民的世界啦。”
许是气氛使然,抑或是醉后的放纵,他显得跟平常不太一样。褪去了白日刻意的拘谨、距离感,裴宁乔更喜欢黑夜里的卓池。隐藏在暗色中的肆无忌惮,人间烟火,嬉笑怒骂,犹如浓雾散去,窥探到了最真实的性格本质。
裴宁乔探身往后座,长臂一捞,从名牌纸袋里拿出俩条好烟,扔到卓池怀里。
“抽这个。”裴宁乔用敕令的口吻说。
卓池怔了怔。
不知怎的,他脑海里飞快浮现他们在医院前那个一触即离的吻,对方喝着咖啡,戏虐地说他“性感”……
以及,那句直白的“我是”。
裴宁乔是同性恋。
卓池坐直了身体,脸微低侧着,两手摆在膝盖上,向内收紧。假如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个细节动作显然带有强烈的针对、戒备性。
他清咳两声,说:“裴总,你可能误会了。我同学打错电话把你叫来接我……我很感激你能过来,但没必要到这种地步。”
“误会什么?”裴宁乔白了他一眼,凶巴巴道:“我闻不惯劣烟的味道而已,反正这烟也是别人送的,你不抽我扔掉好了。”
说完,劈手夺过那两条烟,就想扔到窗外去。
卓池赶忙制止,无奈道:“你要扔也找个垃圾桶啊。”
裴宁乔:“我看你这个垃圾桶挺不错的。”
卓池:“……”
他当着裴宁乔的面撕开包装,抽出一根烟放在耳后,又夹了根烟点上火,吸两口,有种举手投足的意味,“我抽,我抽还不行吗?”
过了一会。
“如果今天不是我来接你,谁还会来?”裴宁乔不动声色地问:“你那个精神病哥哥吗?”
虽然卓池听到“精神病哥哥”这样的字眼还是忍不住心中微悸,但想想裴宁乔的性子,这人应该没有恶意。
他摇了摇头,说:“我朋友。”
“嗐,看不出来。”裴宁乔慢悠悠道:“我还以为你在S市没有朋友呢。”
裴宁乔并不是在无的放矢。
因为根据王秘书提交的调查报告,卓池自打高中毕业后,便彻底成了社交绝缘体。除了工作,他私下里几乎不与除哥哥外的任何人见面。
“进入社会……朋友总还是有的。”卓池自嘲般笑了一下。
他本来是想让金宇延打给邵伍维的,谁知会阴差阳错叫来裴宁乔这尊大佛。
“哎,那刚才男的,又为什么要跟你道歉?”
卓池抿着唇,静静地凝视着前方如流水般的黑暗。他的目光仿佛一架夜班飞机,闪着频率红光,孤独地穿梭在云层间,看起来遥不可及。
显而易见他不想说,裴宁乔便也没有再追问。
抽完两支烟,卓池情不自禁咳嗽起来。他心里嘀咕自己恐怕就是没有抽好东西的命儿,一边很珍惜地把那包拆过的好烟放到上衣口袋里。
他冷不丁想起以前念高中的时候,有次在宿舍里老大好像丢过钱,那段时间舍友们总是阴阳怪气的态度……
卓池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被孤立。他曾经亲身体验过。
夜里的风潇潇而过,街景和路灯亦模模糊糊地向后倒退。他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犹如小鸡啄米,竟是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了。
裴宁乔腾出右手,把这人晃来晃去的头强行压在自己肩膀上。
嗯,终于不动了。青年乌黑的发顶打着旋,从上往下,能看见高挺鼻梁投射下的起伏阴影,长长的睫毛如鸦翅,显得乖巧且毫无防备。
裴宁乔满意地收回视线。拐过岔道,面前忽然多出了一条他不认识的路。
等等——裴宁乔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忘记问卓池家的地址了。
而这个傻子,一路醉醺醺得只顾着像只假狮子似的小猫,张牙舞爪,却不知道告诉他最重要的事情。
看来很信任他嘛。
随便他开到哪里的意思?
裴宁乔愉悦地舔了舔嘴唇,瞬间熄了给王秘书打电话问报告上卓池家地址的心思。
午夜冷清的街道,这辆银灰色的劳斯莱斯放慢了速度,近乎温柔地拐了个弯,折返驶向不远处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
卓池睡得很沉。
大概太困了,加上酒意侵袭,又或者是……身边那股干净的沉香太让人安心。
裴宁乔把卓池从车上抱下来,搀扶进酒店里时他都没醒。
他趴在裴宁乔的脖颈间,双颊绯红,对自己呼出的每一下温热鼻息都在挑战裴宁乔的极限毫无所觉。
裴宁乔冷笑,“你应该庆幸我是一个正人君子……”
虽然偶尔,他也希望自己有能力不那么“君子”。
高档酒店的大堂窗明几净,深夜里依旧亮堂如白昼。
身着职业制服的前台柔柔笑道:“先生,晚上好。”
“一间双床房。”
“不好意思先生,今晚双床房都已经预定完毕,只有大床房。现在这个点,客房部都下班了,也没办法加床。”前台一脸抱歉。
裴宁乔不耐烦道:“总套呢?”
前台:“总统套房也是单床。”
裴宁乔低头看了眼那人,自言自语道:“算了,这么晚换一家酒店也不方便。”
“那就总套吧,刷卡。”
-
卓池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那是他十岁以前,父亲还在,总是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牵着哥哥一起去游乐园玩。
父亲宽阔的肩背很有安全感。身材魁梧,粗眉大眼,大臂上环着一圈醒目的蛇形文身。
假使有人欺负哥哥,父亲只消打一个照面便能把对方吓跑。
他挡在哥哥面前的时候——
父亲摸摸他的头,温柔地说:“小池不需要保护哥哥,有我保护你们。”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在小孩眼里都完美无缺的好父亲、好丈夫,最后会扔下家庭,与男人私奔。
那些梦里构建的幸福轰然倒塌。
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他面前无限放大,苍老、冷漠、疲惫。他盯着女人涂血色口红的双唇上下蠕动,吐出如刀绞般的字眼:
“你连哥哥都保护不了?你这个废物!我生你出来有什么用!!滚出我家!……”
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
心脏像被揪住一样疼。
他想逃离。
所以当卓池被身侧骤然的尖叫声吵醒时,他甚至有一丝庆幸。
床很松软,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熏香的气味,他身下似被冷汗浸透,湿漉漉一片。
卓池愣了愣,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些汗……不是他的。
他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
裴宁乔躺在边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咯吱咯吱打着颤。他喘着粗气,眉头紧蹙,汗流如浆。脸色白得像纸,活似犯病的哮喘患者——
……
他也想逃跑…逃离那个可怕的深渊。
越远越好。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再次响起。
“裴总?裴宁乔!”卓池顾不得想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同一张床上,慌忙跪在床边,摇晃着对方的身体,急声道:“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打120?”
裴宁乔又不吭声了。
他大概还在睡梦中,紧紧闭着眼,翻了个身,将头埋在卓池的两腿间。
卓池仿佛被冻住。
几秒,几分钟后,他才回过神,轻轻拍了拍裴宁乔的后背,近乎呓语:“你也做噩梦了吧。”
原来不止只有他。
从四肢百骸涌出的倦怠,像婴儿在子宫里孕育的羊水涓涓流动,迟缓地包围住他。
凌晨四点半。
卓池忽然不想去思考那辆停在广场的电瓶车,哥哥在朋友家过得怎么样,明天又该去哪里打工……
他这一刻,只想躺在这张床上,睡个好觉。
卓池习惯性地轻抚对方的后背,昏昏沉沉快睡着时,听见自己说:“我以前……就是这样哄我哥睡的,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他的动作渐渐停了,手臂自然垂在对方侧腰上。犹如喧嚣渐渐散去,世界重回安宁。
裴宁乔睫毛颤了颤,睁开眼,那双清冷的眸,如水静默,又如涟漪绵绵深邃。
[04:35:06]
摆在床头柜的手机亮了起来。
裴宁乔将卓池的手臂往后一搭,更用力地埋在他的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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