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图谋

小说:吾皇 作者:山中君
    姜家的马车一直出了城。

    姜安城原先不解, 道“父亲还在家里等你。”

    姜雍容反问他“二哥,今日十几了”

    “十三了”姜安城答完,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后天便是十五了。”姜雍容轻声道, “每年十五前后我会离宫去祭拜母亲与大哥。比起回姜家, 去落霞庵更名正言顺, 也更容易取信于人。”

    落霞庵在西郊, 就在离西山不远的一片山野中。

    这一带都是姜家的祭祀田产, 有良田, 有山地, 置有庄子,还建了一庵一庙,供族人停灵祭祀之用。

    庄上的人都知道姜雍容多年的习惯, 这几日便已经像往年一样备妥了接待之处,这会儿姜雍容来, 色色都是齐全的。

    庵堂里供着姜雍容与姜安城生母姚氏的牌位。

    历来姜家家主都得尚主,但姜原与姚氏私订了终身, 姜原立誓非姚氏不娶,再加上姚氏亦是世家大族,其父姚远时任户部尚书, 掌国之财脉,皇帝终究没能拆散这对鸳鸯, 姜原与姚氏成了京中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成婚的第二年, 长子姜越城出世。

    身为姜家的长子嫡孙,姜越城满足了所有人对贵家子弟的幻想。他风姿出众, 天姿聪颖, 博闻强记, 文武双全, 正直善良,重情重义。

    哪怕是再挑剔的长辈,都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可惜天妒英才,在八年前的一场西山冬猎里,姜越城不慎跌落马背,折断了颈项,立时毙命,年仅二十岁。

    姜雍容永远记得八年前那个冬夜,她在睡前来给母亲问安,母亲已经卸了妆,拥被半坐。因怕她冷,母亲让她上床,她轻轻地靠在母亲肩上,感觉到母亲的温暖的体温,闻到母亲身上好味的百合香气,鲁嬷嬷将灯烛剔得更亮了一些,那些灯仿佛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将母亲的卧房照成一个明丽温柔的世界。

    那是她一天当中唯一的清闲时刻,每天在睡前拉着母亲的手说说话,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舒服。

    鲁嬷嬷还端来了两盅燕窝,一盅给母亲,一盅给她。

    噩耗就是在那个时候传来的。

    姜雍容至今还记得母亲那时的神情。

    母亲像是陡然间僵住了,整个人像是一瞬间化为了石像,手里的那盅燕窝跌在了地上。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茸毯,青白瓷碗落地无声,燕窝倾出来,仿佛被红茸毯吮吸了干净。

    母亲是大家闺秀,即便是这种时候也没有痛嚎,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然后泪水直流而下。

    “更衣。”母亲吩咐,姜雍容听出母亲的声音在打颤,“去西山。”

    那是姜雍容第一次听到“死”这个字,十二岁的年纪尚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砰砰跳,有极大的不祥之感,她道“母亲,我也去。”

    母亲像是没听见,且明明吩咐了更衣,其实母亲根本没有等人服侍穿衣裳,直接下床,仅穿着里衣便要往外走。

    是鲁嬷嬷一把抱住了母亲,低低地劝说着,一面又从侍女手上取了衣裳往母亲身上套,母亲方捂住了脸,从喉咙里发出低低地一声喊,喊得极压抑极压抑,像是一声已经用尽了肺腑里所有的气息。

    鲁嬷嬷替母亲裹得严严实实,车也备妥了,正要扶母亲上车,姜雍容追过去,哭道“母亲,我也要去看大哥。”

    鲁嬷嬷道“小小孩子不要添乱,快回去睡觉。”说着便吩咐人带她回房。

    母亲伸出手,将姜雍容搂进了怀里“我的阿容,你一定要好好的,乖乖等我回来知道么”

    姜雍容不愿松开母亲,但她克制住了,缓缓收回手,仰脸看着母亲,点点头。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那是母亲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西山见到大哥的尸首之后,母亲伤心过度,药石无医,在大哥离世之后的第三天,撒手人寰。

    短短三天之内,姜雍容和姜安城失去了母亲和大哥,姜原失去了妻子与长子,那个冬天对姜家来说异常漫长,异常寒冷。

    “哥,你和母亲可还好么母亲在世的时候就最疼你,以至于竟随你而去,你在那边可要好好照顾母亲啊。”

    姜安城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望着牌位,轻声道。

    姜雍容守在火盆边,往火盆里一张一张烧纸钱,并庵中姑子们做好的纸元宝纸马纸衣等物。

    生死相隔,活着的人好像也只有凭着这一点祭祀的心意,才能觉得自己和死去的人依然在一起。

    姜安城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和她一起烧纸钱,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母亲在就好了,一定能劝住父亲,让你嫁给陛下。”

    姜雍容只瞧着盆中的火吞噬又一张纸钱,没说话。

    姜安城劝她“声名与尊荣都是身外物,你为先帝守节,是有好名声了,可那有什么用与其在清凉殿里孤独终老,不如应了陛下。我从西疆和陛下一路同行,知道陛下的为人,他跟咱们京里这些人不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是真心的。他说想娶你,是真的想娶你”

    姜雍容抬眼看着姜安城,目光异常柔和。

    什么都不知道,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二哥,”她打断他的话,“我想离开京城。”

    这话若是在几个月前说,姜安城一定是十分欢喜,但这会儿说,姜安城却有点失望“阿容,你是铁了心不肯嫁给陛下”

    “对。”姜雍容道,“我一向是父亲最听话的女儿,不是么”

    姜安城叹了口气。姜雍容的性子他最清楚,拿定主意的事旁人劝不了,想改主意的时候也不用旁人劝。

    “也好。”他道,“不管嫁还是不嫁,总比守在清凉殿慢慢等死的强。你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

    天下很大,她二十年来只居于京城一隅,京城之中,又只在姜家与皇家之间来回,所见的天地实在太小太小了。

    她忽然有点怀念小梁巷那所院子。

    单只是京城那般不起眼的小巷中,都有那样丰足的人间烟火,而天下那么大,一定有更多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事,更多更多的风景。

    “江南可好”姜安城道,“我送你回扬州老宅,那里风轻水软,过了冬就开春,春光能甲天下,哪里都比不上。”

    姜雍容道“除了扬州。”

    “不想回老宅,怕被那边的长辈拘束”

    姜雍容摇头,轻声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希望那里没有姜家,也没有风家。”

    姜安城怔了一怔,想想这五年来姜雍容一直被夹在风姜两家之间所受的苦楚,心中有了深深的怜惜,“放心,我会为你安排。”

    顿了顿,他道,“只是,你一个人”

    “对,我一个人,不需要其它任何人。”姜雍容知道他想说什么,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头。

    其实二哥不知道,就算她肯让荣王陪,荣王也走不了了。

    五百万两银子的外债,荣王可能得还上一辈子。

    姜安城身上的权职不轻,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走要回京。

    姜雍容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让姜安城转呈。

    折子上说自己年年到了这个时节便会出宫祭祀自己的母亲与长兄,只因这次走得突然,宫人不知情,以至于闹得阖宫皆知,惊动了众人,心中着实难安,请陛下降罪云云。

    降罪当然是不可能降罪的,这封折子只不过是用来堵某些人的嘴,让他们嚼不了舌根。

    忌日过后,姜雍容又再住了一日,方准备回宫。

    这日清早,她刚上马车,姜安城便带着一队府兵疾驰而来,在门前勒住缰绳,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吧,我送你回宫。”

    姜雍容讶异“二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得闲了”

    “这是父亲的意思。”姜安城微微笑道,“父亲着实关心你,说你身边没什么人,怕路上不安全。”

    姜雍容心说自己可不是头一回来祭祀,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身边没什么人

    不过父亲从来不做无谓之事,他说路上不安全,恐怕真的会不安全。

    果然,姜安城随即压低嗓子道“最近几日文林府上是车马不断,只怕是在密谋什么事情。路上有我在,你不必担心,在宫内自己要多留几个心眼,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让人找我。”

    姜雍容一怔。

    文林和他的保皇党,难道要对她不利

    直接杀了她确实可以断了风长天的念想,但文林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简单粗暴了

    “文大人不至于吧”姜雍容道。

    姜安城道“人心难测,小心驶得万年船。”

    姜安城本身是文武双全,带来的府兵又都是百里挑一,有这样一队人保护,姜雍容觉得,若文林真的派人来刺杀她,那只能证明他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

    果然,马车无惊无险入了城,又平平安安驶到了朱雀大街,再往前就是宫城庆华门,入了宫城,文林的手就算再长也伸不进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开道的府兵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翻身下马,奔到姜安城身边。

    姜安城一路都警觉非常,此时手已经按上了剑柄,沉声问“怎么回事”

    府兵道“有人拦路。”

    朱雀大街乃是百官上朝必经之路,身怀冤屈走投无路的百姓当街拦轿申冤,也算是朱雀大街一景。姜安城松了剑柄,“派两人送去京兆府便好。”

    府兵迟疑一下“不是告状,好像是太学的苏大人。”

    姜安城眉头一皱,立即打马上前。

    姜雍容在马车内掀开一线车帘,从重重保护在马车前的府兵肩头,看到了前方道路上跪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太学祭酒苏子珩大人。

    苏子珩是本朝有名的大儒,声名虽不如文林,但也相差不远。他身为祭酒,桃李满天下,泰半官员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老师”,在文人与士子当中极具号召力。

    原本已经是行将致仕的年纪,却穿着一身通体的纯素,跪在半街,地上铺着一幅卷轴,他正在挥笔疾书。

    朱雀大街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在他的周围早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姜安城花了点力气才将百姓们赶开。

    姜雍容在马车上看不清苏子珩写了什么,只看见姜安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把抽起了那幅卷轴“苏大人,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如此血口喷人”

    “狐媚惑主,丧仪灭伦,秽乱宫廷,人神共愤”苏子珩颤巍巍起身,指着马车,须发皆张,怒目而视,“姜氏你但凡知一点廉耻,就该追随先帝于地下,以免得铸成两嫁兄弟二人的逆伦大错,上对不起先帝,下令你姜家祖先蒙羞”

    姜雍容坐在马车内,静静地听着。

    街上的声音像潮水般涌入车内。

    “就是这女人么”

    “啧啧,嫁了哥哥又嫁弟弟,真是好不要脸。”

    “就是,就是乡下种地的人家也干不出这种事,简直无耻至极。”

    “你们知道么她就是姜雍容”

    “咦那个姜雍容”

    “世上还有两个姜雍容不成”

    “从前还说她是什么天下第一才女,天下第一美人,还说她贤良得紧,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难怪先帝那么多年碰都不碰她一下”

    “可不是,这样的女人,谁娶谁倒霉”

    很久很久以前,姜雍容随母亲去西山避暑,车驾也是这样经过长街,车外的言论声也是这样涌进车内。

    那个时候人们说的全是溢美之辞,望出去全是一张张热情的笑脸,她在心中暗暗起誓,将来一定要当一个贤良的皇后,让这些百姓永远都这么开开心心热热闹闹。

    现在同样说这些话的,不知道是不是当初那些人

    他们是不是还记得,称她为第一才女、第一美人、未来贤后的,也是他们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而借民之口,则等于借得了山川之利。

    姜雍容仿佛感觉得到那些嘈杂的话夹杂的恶意,就像漆黑的潮水,汹涌而来,要将她淹没。

    不愧是在朝堂上和父亲分庭抗礼了这么多年的文林。

    杀人算什么本事

    诛心才能彻底毁掉一个人。

    姜安城咬牙,在刀剑面前,苏子珩的衰败之躯根本不堪一击。可如果他真的动了手,姜家就彻底落了下风,他不能给敌人留下把柄,因此勉强缓和了脸色,郑重道“苏大人齿德俱尊,一言一行俱是士林之表率,空口无凭,如此毁及一个弱女子的声名,苏大人就不怕将来受人唾骂么”

    “老朽之言,句句属实”苏子珩说着,遥遥向马车内高声道,“娘娘,老臣最后一次谏言,求娘娘看在先帝的面上,莫要一错再错,贻笑天下”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袖中翻出了一把寒光耀眼的匕首。

    姜安城反应极快,立即拔剑。

    可是,苏子珩手里的匕首并没有刺过来,而是刺向了苏子珩自己。

    几乎是同时,马车内传出姜雍容的声音“拦下他”

    不能让他死

    一旦苏子珩当街血谏,他加诸在她身上的骂名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姜安城此时已经明白过来这就是文林一党真正的图谋,用一条人命将姜雍容打落地狱,让姜雍容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想夺下苏子珩手中的匕首,指尖却在距离匕首只有半寸的地方落了空。苏子珩脸上带着一丝飘忽的笑意,匕首狠狠刺向心口。

    “不”姜安城眼睛血红。

    大功已成。

    苏子珩欣慰地想。

    只是这用尽全力的一刺,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剧痛,反而有一种钝钝的手感传来,仿佛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某种坚如铁石的硬物。

    他缓缓低下头,就见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胸膛与匕首之间。

    就在满街百姓的惊呼声里,这只手五指屈起,捏住了匕首,跟着微一用力,“啪”地一下,精钢打造的匕首断成了两截。

    “老头,拿刀这种活儿不适合你。”一个声音懒洋洋在他耳畔响起,“你还是回去拿你的纸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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