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回宫

小说:吾皇 作者:山中君
    “陛、陛下”

    苏子珩浑身一颤, 腿一软,跪下了。

    风长天大约是退朝后直接过来的,身上穿着九龙袍, 腰间束金玉雕龙玉带, 头上戴着冠冕, 红缨紧紧勒在颔下,十二排旒玉珠因方才的动作而微微颤动激荡。

    他的身形高大, 肩宽腰细腿长,将一身织锦刺金绣团龙衮服穿出了十二万分威仪, 外加十二万分俊美,身姿挺拔, 气势锋利,在雪后初霁的天光下, 他就像是天降神般辉煌耀目。

    百姓们没看清他是怎么来的,但他手挡利刃,毫发无伤, 且捏碎个匕首就跟捏碎个糕饼似的, 大伙儿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有点眼力见的看到龙袍, 自然知道是皇帝, 那些向来爱求神问佛的, 则直接就把风长天当成了天神, 当下人群中就呼哗啦跪下了一大片。

    姜安城同着风长天一路从西疆走到京城, 对这种场面十分有经验, 立即扬声道“吾皇陛下受命于天, 身赋神力, 以安天下, 永保万民”

    说着, 领着府兵齐齐下马,跪下齐礼。

    这样一来,原本还有些迟疑的那一小撮人,也连忙跪下了。

    整条朱雀大街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跪伏在地。

    冬日的寒风无声过境,接连几日之后的初晴,屋顶的积雪白得耀眼,屋檐下的冰棱子闪烁着晶莹的光。天上地下,仿佛只有风长天一人独立,万物尽皆俯首。

    姜雍容坐在车内,看着这一幕,觉得这应是可以被画师画下来、被史书记载下来的场景,可以永传后世。

    风长天不动不语的时候,那身气势真的是锋利无匹,无可阻挡。

    但问题是,他不可能不动,也不可能不语。

    这会儿,他把手里那半截子匕首扔了,就在苏子珩面前毫无形象地蹲了下来,看上去像是街头任何一个蹲着晒太阳的闲散汉子“老头,你多大了”

    姜雍容“”

    画师什么的,史书什么的,是她想太多了。

    苏子珩颤巍巍答“臣今年七十有六。”

    “才七十六看着显老啊,我还以为八十六了呢。”风长天道,“那你知不知道雍容今年多大”

    苏子珩道“姜氏丁卯年及笄封后,距今已有五年,当是二十岁。”

    “你七十六岁,瞧这身子骨,怕也没有两年好活了。可雍容才二十岁,还有大好的光阴,随便便活个一百岁,也还有八十年。你真死在这里,把你这只值两年的命算在她的头上,让她用八十年的命来背这条人命债,你摸摸你的良心问问自己,这是人干的事儿么”

    苏子珩道“姜氏惑主,臣为了陛下,为了万民”

    “停停停。”风长天打断他,“你是教书的,不是唱戏的,别演过头了行不行你当街死在这里血谏,这叫为爷么满朝的臣子谁不知道是爷想娶雍容是雍容一直不点头,爷才没能举行大婚典礼不然,就凭你们那堆折子能拦得住爷爷一把火烧了还嫌费柴禾呢”

    风长天说着,起身走到姜安城面前,一把抽出了姜安城的佩剑,扔在苏子珩面前。

    “想血谏是吧来啊,爷就在这里,有本事冲爷来,再给爷血谏一个。”

    苏子珩浑身颤抖。

    他是保皇一党,但这位皇帝永远不按理出牌,他们想保都不知道该怎么保起。皇帝是姜家扶上龙椅的,姜家的威势已经压过风家不止一头,再让姜家女当了皇后,生下皇长子,大央,可就真要落进姜家的手里了

    因此文林广邀众人连日密议,目的只有一个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绝不能让姜雍容再度封后

    当时在文林书房参与密议的诸人当中,苏子珩的年龄最长,道学也最深,对姜雍容也最为痛恨。

    一女嫁二夫,嫁的还是兄弟,如此逆伦丑事,他绝不允许发生

    他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但无论在经学上还是在治典上,他都算是历代太学祭酒当中较为平庸的一位,毫无建树。当有人提出血谏之议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他这一生在史上留名的最后一个机会。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七十多年的勇气皆用在此役,预备杀身成仁。

    但勇气这种东西,可能当真是有限的,方才已经一口气用完了。此时看着这明晃晃的利刃摆在面前,苏子珩的手抖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敢拿起来。

    众目睽睽,苏子珩无地自容,索性两眼一翻,朝前仆倒。

    “让让,让让”

    小丰子的声音传来,风长天脚程太快,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才赶上。

    在他的身后是全副的皇帝仪仗,逶迤而漫长,一直望不到头。

    天子仪仗分法驾、大驾、小驾,法驾者最为隆重,随行者有数万之众,一般用于封禅或登基之属的大典。大驾与小驾人稍少,但一样分引驾仪仗、鼓吹仪仗、护卫仪仗,各色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所过之处,声势动天,万物生灵都要避让。

    所有帝驾仪仗中的羽林卫、乐人、宫人,平日里都受过严格训练,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跟丢了圣驾的一天。没有人追得上风长天的速度,长长的仪仗拖乱了阵形,跑到这里时,所有人都气喘吁吁。

    仪仗中的羽林卫立刻履行自己的职责,先越众清场,将两边百姓都清出去,大街上一连串关门闭户之声,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和仪仗一起来的还有一帮文臣,当先一人便是文林。阻止姜雍容封后在此一举,他们当然是时刻心系此地,现在眼见苏子珩倒地,文林先发出一声悲呼“老师”跟着就要抚身痛哭。

    “哟,晕得还挺像那么回事。”风长天翻了翻苏子珩的眼皮,再撸起袖子,伸手搭住苏子珩的脉门,一股真气送了进去。

    这边文林还来不及放声痛哭,苏子珩便“啊”地一声醒来了。

    文林的哭声僵在嗓子里“”

    还好有大臣见机得快,立即跪下道“陛下妙手回春,救了苏大人一命,真是宽厚恤下,堪称仁君。”

    这位开了个好头,其余人等立即附和,反正务必要将苏之珩做成是真晕。

    一般这样歌功颂德之下,上位者也就收手了,毕竟苏之珩血谏未成,姜雍容安然无恙,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但风长天不吃这一套,他对着苏子珩微微一笑,“老头,别说你只是装晕,就算你已经进了阎王殿,爷也有本事把你拉回来。”

    苏子珩忍不住哆嗦一下。

    他只是个祭酒,算不上近臣,一个月里只有初一十五有资格站班上殿,且位次还十分靠后,通观风长天在朝堂上的表现,十足一个大写的草包,实料不到竟然这么难缠。

    他的牙关忍不住打颤“陛、陛下是真要老臣死么”

    风长天道“哦,那不能。爷是个仁君,怎么能逼死老臣呢”

    苏子珩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听风长天向姜安城道“阿城,这老头捅了我一刀,算是什么罪”

    苏子珩“”

    姜安城一板一眼沉声道“回陛下,冒犯君上,损伤龙体,乃谋大逆之罪,罪无可赦,当诛九族。”

    “”苏子珩震惊了,他不敢说是陛下你自己把手伸过来的,只能哀声道,“陛下,老臣绝无此心啊”

    文林等人也急忙帮腔,文林先开口道“陛下,苏大人是臣的老师,臣以性命担保,苏大人对大央对陛下忠心耿耿,行刺之事,定然是一场误会”

    “误会”风长天道,“这把匕首就是物证,方才那些百姓就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在,你这老头还敢不认账”

    苏子珩真是百口莫辩,脸上苦得能滴下水来。

    风长天转头便去跟姜安城低语,姜雍容虽听不见,但大概猜得到,多半是问这苏子珩的家底。

    苏子珩虽然参政不深,但一些高门生徒为了前程想要一个好一点的考语,第一个要孝敬的就是他这位祭酒大人。几十年积攒下来,身家十分可观,妻妾娶了好几房,子子孙孙一大家子,人生人,钱生钱,家底颇厚。

    于是风长天脸色好看了不少,声音都显得宽厚了许多,“老头你放心,爷向来尊老爱幼,特别像你这样年纪大的,脑子不大好的,爷一般都跟不会太计较。你马马虎虎掏个十万两银子,这行刺之罪,就一笔勾销吧。”

    文林及一干大臣都呆住。

    一来是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路数,二来,十万两银子,基本就把苏之珩整个掏空了。

    苏之珩怔了半晌,忽然两眼一闭,一头栽倒。

    这回是真晕了。

    “老师”

    “苏大人”

    大臣们呼喊的呼喊,顺气的顺气,找大夫的找大夫,一团忙乱。

    风长天则是施施然起身,走向马车。

    衮服上的团龙全是用金线刺绣,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

    而他眸子里的光芒,则比这光还要明亮。

    “陛下”文林在他身后,神情与声音中皆带着一丝凄厉,“天下女子众多,陛下真的非此女不可么”

    “天下的女子虽然多,但没有一个有她好看,也没有一个有她聪明。”

    风长天没有转身,他的视线笔直地落在姜雍容脸上,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爷要娶妻,当然是娶世上最聪明最好看的那一个,所以后位非她莫属,你们省省力气吧。”

    文林面如死灰“天要亡我大央”

    说着,拾起地上那把剑,就要往脖子里抹去。

    众人慌忙阻止。

    风长天连头也没有回一下,步伐稳健,走到了马车前。

    姜雍容道“陛下不看看文大人”

    “有你哥在,死不了。”风长天道,“再说,命是他自己的,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跟爷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官儿当得不小,脑子却不大好使。为什么总想要用自己的命左右别人也不想想,那条命他们自己都不在乎,难道别人还会在乎”

    姜雍容轻声道“他们也是无计可施,所以才出此下策。”

    “喜欢死就让他们死去吧。”风长天说着,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雍容,欢迎回宫,我来接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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