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护府是云川城里最奢华的宅院。
杨俊是云川城里最幸福的儿郎。
二十岁之前, 杨俊一直这样认为。
二十岁之后,前者依然是对的,后者就开始有点不对了。
主要是因为他爹, 也就是北疆第一人、督护杨大人, 不思进取。
北疆督护诚然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大官,但在杨俊眼里有一样明显的缺陷, 那就是它不能世袭。
既不能世袭, 等他不在了, 他可怎么办
为此他可没少怂恿他爹前去京城求发展,现有好榜样,就他爹那位前任, 迁到京城没几年, 便得了个爵位,荫及三代, 不单儿子有官儿当, 孙子的官儿都定下了。
但他爹也不知怎地,好像就认定了北疆,便是当初被风长天一天敲三次竹杠, 也没想过挪窝。
杨俊没法子, 既然这条行不通,那便让爹给自己安排个官职当当吧。这样就算是爹不在了,他自己也能威风威风。
可爹还是不干, 并且道“儿啊, 你屋里那上好的琉璃镜, 花了几千两银子, 你可有好好照过”
他当时不明白, 答道“照着呢, 天天照。”
“那怎么还没照明白”他爹道,“凭你这德性,就算给你个官儿,一旦你爹我不在了,你也守不住,还得倒霉。你啊,就踏踏实实跟在爹身边当个饭桶吧。有爹在北疆一日,就有你快活一日。等爹哪天不在了,你就拿着爹攒下的家当,离开北疆,随便找个地方当财主去,知道么什么都好说,千万别入官场”
一席话差点儿让杨俊气得翻肚皮。
回到屋里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忿忿咕哝“我这德性还不是像你你都能当北疆督护,我怎么就当不得还饭桶,哼”
他吃的虽然不少,肚子也确实够圆,但那跟饭没什么关系,即便是桶,他也是酒桶肉桶,什么饭桶没档次
正攒了一肚子气的时候,听下人说有人胆敢偷水,杨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带着人就去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教训了一顿,心情这才好了些,靠在厚厚的狐皮椅袱上,开始想着上哪儿去消谴。
云川城的馆子都吃腻了,乐坊也好久没有新女伎
就在这个时候,下人来报“姜、姜夫子来了”
“大美人”
杨俊眼前立即出现了那张美绝人寰的面孔,第一天在酒楼上看到她的时候,他就差点儿流口水了,只恨偏偏是风长天的人
“她来找我快,快请进来”
杨俊忙不迭道,然后才发现下人脸色好像不大对,等等,方才说话怎么还打颤来着杨俊十分不满,“蠢材来的是大美人,又不是风长天,你抖个什么劲儿少给本公子丢脸”
他的话还没说完,姜雍容就已经进来了。
然后他就明白下人的舌头为什么会打颤了。
来的虽然不是风长天,但这气势和风长天太像了,甚至比风长天还要高出一个品阶。
原来风长天身后是跟着一串沙匪,现在姜雍容身后跟着的,是齐刷刷一列铠甲生寒的兵士,一个个长刀出鞘,在日头下折射出明晃晃的刀光,让杨俊肝胆直发颤。
但目光一落到最前面的姜雍容身上,肝胆再发颤也得给色心让路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大美人
每一次看到姜雍容,杨俊脑子里都只剩这一句话在反复回荡。
今天大美人穿着一件湘妃色圆领外袍,领口与袖口皆透着一层雪白的狐狸毛,腰带将纤腰束得不盈一握,真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细的腰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衣裳
哎呀,连大美人手里的那根马鞭子都格外出众,不知是在哪家定做的,他回头就去买一根
还有大美人的手,当真是如雪似玉,比冰雕出来的还要好看
“城外十里的武家,杨公子今天去过了吧”姜雍容看着他问。
杨俊只觉得她周身都笼着一层白蒙蒙的光,活似天仙下凡,两只眼睛但凡她那完美的双唇开合,声音要过好一会儿才能进入大脑,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能答话“本公子是去过城外,但他家姓什么就不知道了。”
“你打断了一个孩子的双腿,是不是”
“不错。”杨俊一挺胸,一昂头,“那孩子胆大包天,竟然擅自盗用我家的水源,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若不好好给他点教训,本公子还怎么有脸在云川城混下去”
姜雍容点头“很好。”
大美人说很好
杨俊心花怒放,正要说话,忽然膝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站立不住,整个人向后倒去。
“少爷少爷”
下人们惊叫着扶住他。
他愣愣地抬头,就见姜雍容身后那名护卫手里的刀上还在滴血,那一刀,方才正砍在他的两条腿上。
他看看那护卫,再看看姜雍容,再看看自己的腿,然后才痛嚎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你好大的胆子这里可是督护府”下人们指着姜雍容大骂,但明显色厉内荏。
这种心头实在害怕但又不得不骂上两句以示忠心的行为,整座督护府的下人们都十分拿手。
原因无它,当初在风长天手里练出来了。
虽说来的不是风长天,领头的又是个天仙大美人,但问题是大美人脸上不见喜怒,周身似乎无风自动,看上去竟然比风长天还要胆寒一点。
打嘛真的打不过,不骂么也真的交代不过去,骂也要骂得十分有技巧,千万不能真的骂到人家生气,所以分寸一定要掌握好,避开脏话一类的通俗用法,尽量骂得肉不疼皮不痒,但一定要用最大的声音,表现得声嘶力竭。
“你、你等着,督护大人一定会来收拾你的”
“俊儿”
门外一声悲呼,杨天广带着人直闯了进来。
“爹好痛”杨俊大叫,“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我的腿我的腿”
“痛吗”姜雍容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痛就对了。这下杨公子你知道了吧双腿被打断,真的是很痛的。”
“还不快去请大夫”杨天广大吼,眼望姜雍容,双目尽赤,“姜容,我杨天广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这样上门欺侮”
姜雍容道“杨督护为何不问问令公子”
杨俊当然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旁边的下人连忙的把事情说了。
“他偷取了咱们的水源”杨天广立即问。
“对,千真万确。”下人答。
“扶少爷回房,立刻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尤其是周大夫。”杨天广的神情已经镇定下来,一面吩咐下人,一面转身看向姜雍容。
姜雍容每一次见到杨天广,他要么是一个沉迷美色的色胚,要么是个胆小如鼠的无能官吏,让她不止一次怀疑大央的吏部莫非是吃白饭的,这样的人也能混成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然而在杨天广的这一个转身里,姜雍容终于见到了一名督护该有的眼神锋利而寒冷。
他大喝一声“来人”
院外传来脚步声,府兵们像潮水般涌进来。
督护府是正二品的府邸,按律可以养府兵两百人。但北疆天高皇帝远,杨天广想养多少就养多少,只要养得起。
这一下冲进来的至少有三百人,全部披坚执锐,佩刀张弓,迅速将姜雍容带来的人马围成一处,张弓开弦,箭尖对准了姜雍容等人。
天虎山众兵毫不迟疑,列阵应战,刀光闪闪,丝毫不怯。
姜雍容环顾左右,视线最后回到杨天广身上“督护大人是北疆的父母官,我原以为大人多少会关心一下您的子民。”
“姜夫子,你来云川城有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不知道云川城的规矩”
杨天广冷冷道,“云川城的水源皆有所属,我俊儿名下的水源现就拿得出官府的契书那顽童明目张胆到我俊儿的水源盗水,俊儿略施惩戒,有何不可而你姜容,不问是非黑白,上门就断了我俊儿的双腿,居心之险恶,行径之残忍,耸人听闻我若不是好好惩戒惩戒你,如何还配当北疆的督护”
姜雍容看着他,忽然笑了,“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督护大人这话除了换了一副官腔,说的跟令公子可真是一个意思。”
她说完,收了笑容,冷冷问道“好个云川城的规矩水源也能花钱买,不知是谁来卖的还敢开官府的契书,看来卖家是你们督护府了。杨天广,你好大的胆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水源是大央的水源,你区区一个督护,竟敢拿大央的国土做起买卖来了”
杨天广统御北疆十年,十年间,他就是北疆的土皇帝,说一不二,令出必行,即使是风长天口口声声叫他杨猪头,却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督护的身份。
“区区一个督护”,杨天广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若督护只不过是“区区”,什么才叫地位尊崇
“我看你是疯了”杨天广怒道,“根本就是在找死”
“疯的人是你。”姜雍容的眼中有一丝淡淡的悲悯,“身为督护,乃是代天子牧一方之民,你却是取民脂民膏满足一己之私欲。陛下若是知道了,你这官儿还能当得下去么”
杨天广冷笑,笑得笃定而冰冷。
姜雍容懂他的意思。
天高皇帝远,不管他在北疆做什么,只要他约束得了下面的人,打点得了上面的人,谁能拿他怎么样
这一刻姜雍容深深地感到,京城太远了,皇宫太小了。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极目四顾,所见的也只有一个小小的皇宫。
北疆百姓头上坐着一个杨天广,那其它地方呢
御书房里看不见天下,看不见百姓,看见的只有一封封太平折,上书“太平无事,四海升平”,于是皇帝便安然地合上奏折,只忧心于国库空虚,大臣结党,世家弄权。
“罪女姜容,擅闯官宅,恶意伤人,图谋不轨,按律当诛”
杨天广说着,大吼一声,“给我杀”
这句话话音刚落,一支箭突如其来,擦着杨天广的头皮飞过,笃地一声,带着杨天广的发冠钉在了房梁上。
杨天广披头散发,大惊“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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