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不决

小说:吾皇 作者:山中君
    好在前面不远就是将军府, 两人敲了好一会儿,笛笛才从里面把门打开,扎着两只手,手上全是泥, “夫子风爷”

    “嘘。”风长天给笛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示意她赶快关上大门。

    门刚关上不久, 就听见孩子们呼啦啦一大群从门外直跑过去。

    也不知到底纠集了多长的队伍, 声势十分惊人。

    等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失,风长天才松了一口气, 向笛笛道“你这里有没有清静客房借一间, 爷有点事还没做完。”

    姜雍容“”

    笛笛不明就里, 连忙道“有有有, 只是我们刚搬来, 有点乱”

    “风爷在说笑, 别当真。”姜雍容道, “家中可安置好了”

    武正明身上的冤屈洗清, 将军府便物归原主,迎来了旧主人。

    元元娘带着流落在外城的族人一起搬进来, 此时正带着人归置东西。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显然没有忘记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处处都很顺当, 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

    只除了多出来的那个荷花池。

    “娘说,等明年天暖,冰化了,就把这荷花池的水引到府外。”笛笛道, “现在不正要修水渠么云川城也修一道吧, 各家家户的水都引流出来, 贯穿两条大河,这样,云川城便永远不愁没水了。”

    “甚好。”姜雍容点头赞许,看她两手都是泥,“在做什么”

    “帮元元种树呢。”笛笛道,“他那棵林檎树可宝贝得不得了,移到了后院,正对着他的窗子。”

    元元的腿尚未完全恢复,依周大夫的建议,依然是静养为主。但遇上移植林檎树的大事,元元等不及坐上了轮椅就守在树边上自己不能种,看姐姐种也是好的。

    笛笛引着风长天和姜雍容往后院去,被武氏族人看见,一个个都过来千恩万谢。风长天习惯性大手一挥“替天行道,锄强扶弱,本就是爷该做的”

    挥完才想起他们谢的是什么事,于是把姜雍容拉过来,“不过这次替天行道的是姜夫子,你们谢她就好。”

    武氏族人顿时把姜雍容包围了。

    元元娘越众而出,向姜雍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姜姑娘,大恩难以言谢,从今往后,若是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我们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姜雍容想起当初在城外第一次见到她,她的憔悴苍老让她看起来像是元元的祖母,而今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因为改换了衣衫,梳平了头发,略带了一朵珠花,她整个人有了一股典雅之气,以前那位出身高贵的将军夫人重新活了过来。

    “夫人莫要多礼。”姜雍容扶起她,“是天下欠武将军一个公道,也是天下欠夫人一家,这十年来,夫人受委屈了,诸位也受委屈了。”

    武氏曾经是北疆大族,枝繁叶茂,而今只剩下一个孤儿寡母,不禁让人唏嘘。

    “夫子风爷”元元坐在轮椅上,从后院探出半截身子,声音里满是快活,“你们快来看我的林檎树”

    又向笛笛叫道“姐,再添点土,土太少啦”

    元元显然是一个有经验的种树人了,那棵林檎树被种在了后院最好的位置,可以照到每天的第一缕和最后一缕阳光。

    “夫子夫子,”看着姜雍容走近,元元眼睛大亮,“你快看,它比我搬进城里时长高了不少呢”

    姜雍容抚了抚他的头发,点头“嗯,等到春天的时候,还会长得更高。”

    “秋天的时候一定就可以结很多果子了,我要等它结得又红又大,就可以把它摘下来给娘吃,还要给夫子”

    元元满怀希望,目光澄明,小脸虽然尖瘦了些,但整个人就像这棵倔强坚强的林檎树,并未被风霜击倒,反而更坚毅,更有力,而这一切都将成为他人生中坚实的地基,帮助他度过以后的每一场风雨。

    生命的韧性,真的很像野草啊。只要有一丁点儿水土和阳光,便会拼命成长,无论遇上多大的严寒与收割,只要给它一点时间,等到春风一起,它便会再度顶开压在头上的大石,朝向风雨,朝向阳光,自由生长。

    姜雍容看着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轻轻鼓动,震荡。

    她在他的轮椅旁蹲下,握着他的小手,望着他的眼睛,“好,你好好种,我等着。”

    好好种吧,元元。

    好好长大吧,元元。

    我们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北疆,这棵林檎树生长在你的院子里,果子每一年都会挂在枝头,让你摘给你的母亲吃,将来再由你的孩子摘给你吃。

    那便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的天下。

    回私塾的路上,姜雍容一直没有说话。

    夜已经深了,鞭炮声早熄了下去,但偶尔还会有一两声炮仗响,那是顽皮的孩子尚不肯听从母亲的呼唤上床。

    风长天觉得她从将军府出来好像就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不像是伤心,不像是难过,但也显然不是高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姜雍容的身上。

    他快走两步,背对着她扎下马步,“上来吧。”

    姜雍容“不用了,我不累。”

    “我看你背了那么一大坨东西,脖子都压弯了,怎么能不累”风长天回过头,脸上带笑,“来,带着那东西上来,爷替你一起背着。”

    笑里有一分挪揶,一分打趣,一分玩笑,但更多的还是温温暖暖的关心。

    他的肩膀仿佛大海般宽阔,姜雍容趴了上去,脸贴在他的肩上,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叶小舟,而他是一片泛着霞光的海洋,微风徐送,波浪细碎,微微荡漾。

    “长天,你去过很多地方,对不对”

    “唔,当年为了练成化鲲,我一直从北疆去到了东海,终于在东海之畔练成了。怎么”

    “那些地方和北疆像么”

    “这个,那可大大不同,吃的不同,穿的不同,节气不同,习俗不同,酒也不同。”

    “但人一定都一样吧。”

    “那是自然,走到哪儿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要是不一样那才奇怪。”

    姜雍容没说话了。

    风长天回过头“雍容,你想问什么”

    “我不知道”姜雍容道,“我只是在想,天下那么大,是不是每一个地方都会有压榨百姓的贪官,都会有蒙冤受屈的忠臣,都会有艰难求生的百姓百姓们是不是都过得很辛苦,花很大力气种出的粮食,自己只能拿一点点裹腹,剩下的全都全进了别人家的粮仓”

    风长天虽说是走遍了天下,但他眼中的天下跟姜雍容眼中显然不是同一个。他看见的是北地的宝马与烈酒,是南方的渔鲜与珠宝,是西边的高山与大漠,是东边的深港与大海。

    “应该都差不多吧老百姓嘛,过日子看天看官看命,天时好,父母官好,命便好些。”

    姜雍容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她记事起,大人就告诉她,天下百姓都是她的子民,可天下那么大,百姓那么多,所谓“天下百姓”,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庞大而无形的虚体。

    是到了北疆,看到了一张张切实的面容,她才明白,所谓“子民”,就是这样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

    北疆可以修建河道,推行新法,其它地方呢

    别处的百姓,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风长天一直记得她这声叹息。

    明明轻到接近无声,却仿佛叹尽了千秋岁月、万里苍生。

    隔了好一阵,姜雍容才接着开口“以后北疆的政务有邬世南,军务有穆腾,我们干什么呢”

    “我们什么也不干”风长天哈哈一笑,“北狄也打过了,河也有人修,咱们接下来只要成亲就好”

    成亲

    姜雍容的心跳了一下,心上像缚了根沾过蜜的绳子似的,有点紧,有点甜。

    成亲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曾经成过亲,她行过最繁复的礼节,用过最高贵的仪仗,耗费最多的金银,嫁给最尊贵的男人,最后住进了最冰冷的宫殿。

    在宫中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没有成亲,她该是什么样

    在那漫长的五年里,“成亲”两个字,就是她所有痛苦的起源。

    可这两个字从风长天嘴里说出来,便洗去了所有苍白冰冷的色彩,变得温柔而鲜活。她好像又一次成为了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对它充满了期待。

    她想象着风长天穿着吉服的样子,宽阔的胸膛撑起衣袍,玉带束出劲瘦的腰身,他一定会把吉服穿得像战袍,就好像他当初在宫里能把祭服穿得像戎装一样。

    一定会,非常、非常英俊。

    单是这样想着,脸上便有点发红,她低低问道“成亲之后呢”

    “这我早就想好啦。”风长天道,“你虽说来了北疆这么久,除了云川城,也只去过镛城,且又是忙着募兵打仗,又是忙着建私塾修善堂,简直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所以,等成了亲,爷就带你四处走走,把北疆每个地方都走遍。喜欢呢,咱们就多住一阵子,不喜欢呢,咱们就去下一处。

    北疆要是玩腻了,咱们就西疆,去东海,去南疆天下很大啊雍容,我们一处处走遍,

    走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就回到我们觉得最美最好的一处地方,盖个房子,修个坟墓。活着的时候住在房子里,咽气了就住进坟墓里,反正不管是活着还是咽气,我们都要一直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眷属

    一时间,姜雍容有几分心醉神迷。

    多么美好的梦想。

    “雍容,你说好不好”风长天又问了一遍。

    好。她想这样答,这个字已经到了喉咙口,可是不知怎地,就是吐不出来。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止了它初见时元元娘憔悴的面庞、帐篷里消瘦的小咕咚娘、周身残缺的金伯、元元被打断的双腿无数的画面瞬时间从脑海闪过。

    风长天问了两遍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道“脑袋凑过来一点。”

    姜雍容怔怔地照做了,然后就被他用脑袋磕了一下脑门,他板着脸“没良心的女人。”

    夜已深沉,路上黑漆漆的,再没有一个行人,风长天又开始唱歌了。

    唱的还是那一首。

    “天真高,云真低,我的女人,无情无义”

    姜雍容“”

    两人回到私塾,风长天本想继续赖在她的房间里,但姜雍容道“今夜我想静一静,有点事情我得想清楚。”

    屋子里透着昏黄灯火,映得姜雍容的眸子有点迷茫,有点困惑。

    风长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练武之人遇到瓶颈一样,他的雍容也遇到了挡在面前百思不得其解、不解开就无法前进的麻烦。

    而且很明显,这个麻烦只有她自己能理得清。

    “好。”他头一次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明早再来找你。”

    他看着她在床上坐下,才替她关上门。

    然而第二天再来的时候,推开门,姜雍容还和昨晚一样坐在床畔,穿着昨天的衣裳,梳着昨天的发型,连姿势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雍容”风长天唤了一声。

    姜雍容两眼望着虚空,没有反应。

    风长天握了握她的手,入手的仿佛是一块冰。

    “李妈”风长天大声叫,“拿热水来”

    他这一声吼得太大,姜雍容终于回过神来,然后才觉得身体冰冷僵硬,手脚已经没有知觉。

    李妈很快送了热水来,笑呵呵道“看来昨晚上大家都喝痛快了,不单是夫子,叶哥儿他们也没叫起呢。我看看他们去。一会儿孩子们都要起来读书了。”

    姜雍容点点头。

    风长天拧了热布巾给姜雍容擦手,手太冰,遇着温热的也觉得烫,姜雍容不由“嘶”了一声,想抽回手。

    风长天却不容她收回,布巾轮番擦拭她两只手,直到两只手都暖和起来为止。

    “你昨晚没睡”

    风长天黑着一张脸,这不是疑问而是质问。

    “一时出神了”姜雍容道,“放心,屋子里有炭盆,挺暖和,不冷。”

    “手都冻成冰疙瘩了,还不冷”风长天没好气,“把鞋脱了。”

    “”对于贵族女子来说,脚乃是极其私密的部位,哪怕是在自己的夫君面前也应该小心遮掩。姜雍容顿时脸上发红,连忙道,“不用不用不用。”

    “脱不脱”

    “真的不用”

    “你不脱,我就来脱了。”风长天道,“也不看看北疆是什么天气,竟然能这么坐一宿那被子是摆设么被子还有捂好的汤婆子,不知道用么姜雍容啊姜雍容,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笨呢我要是来得再晚一点儿,你是不是能把自己活活冻死”

    “”姜雍容看着他,忍不住一笑。

    风长天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你还笑,笑什么笑”

    “不是”姜雍容道,“我倒不知道风爷这么能唠叨,跟鲁嬷嬷有得一拼。”

    风长天“”

    风长天“”

    唠叨

    苍天啊,大地啊,他好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然活活被逼成了一个唠叨大妈

    他把姜雍容抱起来往床上一抛,在姜雍容挣扎间捉住了她的脚踝,褪去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细细巧巧,肌肤白得像雪,冰得也像雪,全然就是用冰雪雕成的,让他直有一种错觉,好像手一握上去,它便会化在他的掌心里。

    姜雍容只觉得他的手心灼热,被握住的地方又酥又麻,脸上止不住地发烫,咬牙道“风长天,你快松手” “

    她不知道,风长天最受不了的就她这副薄嗔的模样,脸颊绯红,眼睛里像是汪了水,只要一眼,就能让他周身热血沸腾。

    他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

    姜雍容“”

    一颗心顿时慌得不成样子,响声如雷,姜雍容连声音都发颤了,“风、风长天,你、你别乱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风长天握着她的脚踝,把她的两只脚往怀里一塞。

    还“嘶”了一声,皱起眉毛,“啧,这哪里是脚根本就是两块冰”

    姜雍容“”

    “给你暖脚,不算乱来吧”风长天带笑瞧着她,“你想到哪里去了”

    姜雍容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双脚的知觉一点一点恢复,感觉到他温热的肌肤,肌肤底下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以及肌肉底下砰砰跳动的心脏。

    她数着那心跳,慢慢平衡了。

    哼,跳得一点儿也不比她的慢。

    并且,好像有越来越快的趋势,胸膛的肌肤也越来越烫了。

    不妙

    姜雍容拉下一点被子,果然见风长天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明显炽热。

    “风长天,”姜雍容立即道,“你知不知道我昨晚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唤回了风长天的理智,“想什么”

    姜雍容慢慢缩回了脚,裹进被子里,然后道“我在想要不要回京城。”

    “回京城”风长天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你还是想去查你爹”

    “事情已经清楚明白,还用查么”姜雍容苦笑,“我只是想弄个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父亲为什么要陷害忠良葬送国土

    先帝和傅知年为什么明知推行新法需要时间却还是急于求成

    这些事她想不明白,会一直想下去。

    而答案就在京城,并且只在京城。

    只有回到京城,才能解开她全部的疑惑,也才能帮助新法真正在全天下推行。

    可是一旦回到京城,什么天大地大,四海为家,风花雪月,阅尽繁华,就全都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幻梦。

    那个梦太美好了,她不舍得放弃。

    风长天看到了她的困惑,也看到了她的挣扎,他正要说话,前院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啼哭,“我的天爷哟这可怎么办呐叶哥啊你醒醒啊”

    是李妈的声音。

    姜雍容脸色一变,急忙跳下床,趿了鞋就同风长天往前院来。

    叶慎的房中,韩妈提着铜壶,热水洒了一地,正坐在床前踏脚上哭天抢地,床畔站三名侍卫,正是随叶慎一起来的三名侍卫,此时一个个脸色灰败,眼睛通红。

    叶慎仰躺在床上,端端正正和衣而睡,一动不动,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脸色白里带青,难看到了不祥的程度。

    风长天伸手试了试鼻息,再探了探脉门,无奈地对姜雍容摇了摇头。

    姜雍容脑子里“嗡”地一下,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昨晚还好好的”

    “回大小姐,叶哥早就不行了。”侍卫哽咽道。

    “胡说”姜雍容斥道,“周大夫明明已经治好了他,他这两天一直在我身边”

    “叶哥是骗您的。”侍卫道,“叶哥中毒之后强行运功,毒素已入心脉,周大夫说他若是一直卧床静养,也许还能再活个十天半月,但叶哥说他来北疆是为了保护大小姐,与其在床上等死,不如最后尽一尽职责”

    说完,三个大男人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有什么东西又冷又硬,一直从胸膛梗到咽喉,让每一个字都说出来都变得异常困难,姜雍容的声音低哑“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叶哥说,将来如果见了二公子,替他回禀一句,叶慎幸不辱命。”侍卫抽泣道,“他还说,如果大小姐问起,就告诉大小姐,他能侍奉大小姐,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姜雍容站在当地,一阵恍惚。

    从京城到北疆,叶慎一路相随。

    在城外,叶慎为了保护她,引开了北狄人,战至浑身浴血,一身是伤。

    她从北狄归来,他跪在她的面前,脸上满是自责。

    在督护府,他嘴角溢出发黑的鲜血,挥剑挡在了她的身前。

    “大小姐就拜托风爷了。”

    这是他给风长天的最后一句话。

    “天冷风寒,大小姐请善自保重,属下告退。”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以为那是随口的一句叮咛,就像他以前做过许多次的一样。

    却没有想到,那是道别。

    最后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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