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城的人们有多熟悉姜雍容, 就有多熟悉叶慎。
姜雍容给孩子们上课,叶慎便静静扶着剑立在屋外廊下。
姜雍容在城门口施粥,叶慎便守在姜雍容两步外的距离。
天虎私塾的马车奔驰在云川城的大街上, 人们一看到车辕上坐着的叶慎, 就知道车里是姜雍容。
他仿佛是姜雍容的影子, 哪里有姜雍容, 哪里就会有叶慎。
但从今往后,姜雍容知道, 云川城所有人也知道,她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一个叶慎时刻守护了。
私塾的正院里白漫漫一片,灵堂设在正厅中, 人们一拔拔地过来给叶慎上香。
风长天也走过去上了炷香, 望着叶慎的灵牌,喃喃道“老叶, 多谢你一直尽忠职守,你放心,从今往后有我呢, 我会好好看着你们家大小姐的。”
后院有零落的琴声传出来,风长天不大通音律,只觉得一声比一声更让人觉得难受, 心里像是坠了个秤砣似的发沉。
忽然“铮”地一声,琴声断绝。
风长天来到后院, 推开房门。
姜雍容坐在琴案前,鹤行琴山脉断了一根琴弦, 她白皙的指尖上沁出了一滴殷红鲜血, 格外醒目。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用帕子拭去了那滴血, 血染在帕子上,像是开出一朵鲜红的梅花。
风长天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一只手握住她那只手“雍容,你不能太难过。不然我可是会吃醋的。”
姜雍容的心里像是梗着一块冰,每一记呼吸心都是凉的,又凉又硬。但他的胸膛温暖,鼻息也温暖,姜雍容闭了眼睛,泪水划过脸颊,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声音哽咽,“我很后悔,是我害死了叶慎。”
是她自命清高,不愿意用手段从金伯口中逼出真相,所以才会踏入杨天广的陷阱中,叶慎为了保护她,所以才献出了自己的性命。
现在想来她真是可笑啊,明明已经站在了战场上,却嫌砍杀的姿势不够优雅而不肯挥刀,身边的人为了让她活下去,只有去死。
“那照这么说,害死他的人应该是我。”风长天沉吟道,“是我把你拐出了京城,他才会跟到北疆。还得把你哥算上,是你哥派他来的。不对,真正该怪的是他老娘,他老娘当年若是不生下他,他又怎么会死”
“”姜雍容,“这种时候你还要开玩笑”
“这可不是玩笑。”风长天道,“照你这么个算法,俏娘的孩子夭折也得算在你身上,因为你把他带进了城,害它的孩子从小失去了父亲。”
姜雍容“”
风长天将她抱紧了一些,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你哥派他到你身边的时候,他可以选择换一样差事。你要来北疆的时候,他也可以选择不来。那日在督护府,他也可以选择不强行运功你明白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
姜雍容的泪水流了下来。
因为她明白风长天是对的。
叶慎到了最后一刻,也是自己选择了静静道别。
笛笛一脚踏进房中,见姜雍容埋头在风长天的怀里哭泣,赶紧把脚收了回来,还轻手轻脚替两人关上了门。
姜雍容的泪水汹涌而出,把风长天的衣襟打湿了一片。她哭得抽抽噎噎,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放任自己痛哭是几岁时候的事了。
“咳,别太过份啊。”风长天见她哭得差不多了,道,“将来爷死的时候,你的眼泪要是比今天少,爷可就得掀棺材板了啊。”
姜雍容给他逗得破啼为笑,拿袖子盖住脸,擦净了泪痕。
当衣袖放下,脸庞重新露出来时候,她的神情重新平静下来,眼神比以前更加宁定,甚至还多了一丝坚实的意味。
她慢慢地、清晰地道“长天,我想回京城。”
风长天正打算给她拧把手巾擦脸,闻言一惊,“不成亲了”
“回京城成亲。”
风长天顿时松了一口气,拧了手巾过来递给她“能成亲就行。”
“”姜雍容,“回京城成亲,结为夫妇的可就不是风爷和姜夫子,而是皇帝风长天和姜家嫡女姜雍容。”
“那又怎样反正都是我们两个。”风长天嘻嘻一笑,揽住她,“只要跟我成亲的是你,在哪儿成,怎么成,怎样都行。”
姜雍容靠在他温暖的怀抱,脸贴着他的胸膛“长天,你不问我为什么想回去”
“唔”对于风长天来说,不管雍容为什么想,他首先要解决的是“雍容想”,既然雍容想,那还有啥说的掳起袖子就是干
不过雍容既然问了,他也很配合,问,“查你爹”
“这只是其一。”姜雍容道,“我把北疆交给了邬世南和穆腾,可他们在朝中无人,万一朝廷为难他们,他们很可能就是第二个叶慎。”
姜雍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朝廷政斗不见刀枪,却比真刀真枪还要危险一万倍。我已经将他们带上了战场,自己却一走了之,那未免太对不起他们。”
风长天抚了抚她的头发,她靠在他怀里只有这么一点点,双肩娇弱的一捏就能碎,可上头却担着整个北疆万民的祸福生息。
他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要去京城替他们扛住风雨,让他们可以好好在北疆修通河道、容纳北狄、推行新法”
“不单是我,还有你。”姜雍容深深地望着他,“你是皇帝,是他们最大最稳妥的靠山,有你在,他们才能安心治理北疆。我们在北疆所做的一切,才不会白费。”
风长天“嘶”了一口凉气,像是牙疼似的,“雍容,我可以回去当那劳什子皇帝,但有件事我绝对不会再干了。”
姜雍容猜到了“奏折”
“对”风长天一拍大腿,“爷打死不会再看了”
姜雍容点头“好,我来看。”
风长天立即道“我也不批。”
姜雍容“我来批。”
风长天打蛇随棍上“早朝我也不要去。”
姜雍容道“若无大事,也不一定要天天上朝,日一上便可。”
风长天摇头“三王日也不行,我一想到要去听那些老头念经,头都大了。”
可除非是甘当昏君,哪有不上朝的皇帝
姜雍容想了想,只好道“事情总有法子解决,就算你上朝,我保证你不用费神管大臣说什么,可好”
风长天目的达成,立刻露出灿烂笑容,紧紧抱着她“好,好得很。”
“长天,对不起”姜雍容靠在他怀里,心中有一丝内疚,“我明知道你的梦想是走遍天下”
风长天笑了。
他的雍容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笨。
整个天下他早就走遍了,那算哪门子梦想呢
他的梦想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跟她在一起。
跟她一起走遍天下,当然是好,跟她一起回京住进皇宫,也很不坏啊。
当然,这话他一定要摒牢一点,不能说出口。
因为她越是内疚,他便越是有机可趁哈哈哈哈
两个月后,姜雍容再度看到了京城。
一年多不见,它的城墙依然巍峨耸立,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
当初她离开的时候,以为最后那一瞥便是永别,没想到世事难料,她又来到了它面前。
“那便是京城么”
笛笛难以掩饰脸上的惊奇,“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云川城的城墙是世上最高最结实的,可跟它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用泥巴捏的。”
平京城耸立在这片大地上已经有近千个年头了。
在它的城墙刚刚被垒起来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姜家,更没有风家,它像一棵千年大树,无数人在它面前生而复死,一代又一代争战不休。
这一切对它来说都如同沧海桑田,转瞬即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一切都会消失,只有它永存。
姜雍容端着茶碗,心中想。
以前有许多次她也是这样望着城墙,要么是秋猎,要么是避暑,归程中一点一点看着城墙在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心中涌起的都是倦鸟归巢般的平静与温柔,那个京城只是她的家,里面住着她的亲人,有她所喜欢的一切。
现在这座城对她而言,已经不同了。
这里将是她的战场。
“想打仗么”风长天忽然道。
姜雍容愣了一下,“什么”
“还记不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天女山”风长天一笑,“你刚才看着城墙的眼神,就跟你当初让我去募兵开战的眼神一模一样。”
姜雍容“”
三名侍卫扶着叶慎的灵柩落在后面,他们几人先在城外一家茶馆落脚歇息,一面让花仔去找姜安城。
离开这么久,不知京城的情况如何,姜雍容的计划是先悄悄进城,待一切布置周详之后,再让风长天风光回城。
毕竟在名义上,风长天这一年多一直在宫中“养病”,她要花点时间将之解释为“陛下英明神武,天下无敌,其实这都是陛下为了打败北狄人而故意营造的假象”,就像她曾经在北疆做的那样,收买人心,乃是为政者第一道功课。
这间茶馆不大,只得五六张桌子,一位老婆婆烧水煮茶,并做几样茶点。
忽地,一位老爷爷满面喜色地走来,还未进门,便扬声道“老婆子,快,快放鞭炮”
老婆婆也是满面笑容“哎哟,请到了”
“请到了请到了”老爷爷双手捧着一样东西,上面盖着红布。
老婆婆颤巍巍地取鞭炮点火,笛笛看她手抖,早过去一把接过来替她点着了,老婆婆笑道“小姑娘心眼儿好,光明菩萨保佑你”
在鞭炮声里,老爷爷欢天喜地进了门,笑道“灵台神女也保佑你”
老爷爷恭恭敬敬将手里的东西搁到了壁上,掀去了红布,只见是一具五六寸高的瓷像,乃是一名沉静美丽的女子,手握一根红丝线,眉眼低垂,大有几分慈悲相。
在这瓷像的旁边,另有一只木头雕像,比瓷像约高大些,做工却粗糙得多,做男子打扮,穿一身黄袍,足下踏着一条金龙。
这对老夫妇显然十分虔诚,香炉前烟火不断,男子的脸都薰得有几分发黑了。
“这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是什么神啊”笛笛问。
姜雍容摇头“不知道。”
她以前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小茶馆歇过脚,不知道老百姓供的是这等神佛,回忆一下脑海中各教经典,似乎都寻不出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的出处。
笛笛又问风长天“风爷知道么
“爷又不信鬼神,哪里知道这些”风长天道,“一般人家里头供的都是观音菩萨啊弥勒佛之类的吧这两尊是哪儿来的歪门邪神”
笛笛便去问老婆婆,老婆婆立即一五一十告诉她“这光明菩萨可了不得,是天上最最厉害的菩萨,他周身大放光明,家里供着他,一切邪祟都近不了身,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念书的能考状元,做买卖的能发财,当兵包管立战功。不说别的,当今陛下就是这光明菩萨的化身,大伙儿可是亲眼瞧得清清楚楚,咱们陛下周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那是天生神体啊”
“噗”,风长天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合着这歪门邪神是他自己
老婆婆又说起灵台神女“神女手中的红线专保佑人们心想事成,尤其是女孩子的姻缘,一求一个准,另外还能牵住小娃娃的脚,不叫他们乱跑,便是跑丢了,神女也会送他们回家。这神女和菩萨是一对儿,生生世世在凡间化作夫妇,普渡众生,保佑百姓。”
“菩萨还能成对儿”笛笛惊奇。
“娃娃你不懂,菩萨神女的真身自然是六根清净,生生世世在一起的是他们的化身。”
笛笛听得兴致勃勃“那这位神女也有化身”
“自然有哇”老婆婆道,“神女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女,化身自然也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灵台神女的化身,便是京城第一美人姜大小姐”
姜雍容“”
幸亏自制力不错,不然她的茶水也险些喷了。
“怎么回事”风长天压低嗓门问,“你已经开始了”
想当初姜雍容在北疆为了给他造势,也卯足劲到处宣扬他是“北狄最害怕的男人”、“被天神庇佑的男人”等等之类。
不过现在直接成了菩萨,蹿升的速度着实有点快啊。
姜雍容摇头“不是我。”
风长天一想也是,姜雍容向来习惯将自己隐在暗处,她若是来京中造势,造的也是他一个人,不会把自己捧上台面。
“那这是怎么回事”风长天问,“爷怎么成了菩萨,你怎么成了神女”
话音刚落地,他的视线忽然顿住。
他们选的这张桌子正对着城墙,虽然隔得远,但城墙那边的动静一抬眼便望得见。
姜雍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太远了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隐隐见到烟尘滚滚,像是有大批人马出城了。
“是什么”姜雍容问。
风长天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看到了什么绝对不应该看到的东西,简而言之,有点像大白天见了鬼“好像是我的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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