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金碧辉煌的宴会会场,中原中也耳朵里灌满了商业寒暄,他晃动手中的酒杯,看着灯光在掌心里聚合又破碎,在交响乐团现场演奏的悠扬曲目里,感受着身体里如同死去一般的倦怠。
无聊,非常地,无聊。
当然,期待这种非私人的宴会有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任何同社交挂钩的场合都必不可少地伴随着各种言不由衷的寒暄和客套的辞令,虽然聚集在这里的人群是长袖善舞的人士,但在有其他期待的前提下,那些大同小异的谈话内容并不能激起任何交流的欲望。
并不是在说九条先生招待不周,事实上,和落成仪式挂钩的这个宴会拥有着其相应的规模,这个临近未来港的商业别墅是黄金地段的著名景点,租赁费用自不用说,场内布置和酒水供给都是一流水准,哪怕再挑剔的评论家也无法找出任何瑕疵。
所以这并不是九条先生的问题。
这是中原中也自己的问题。
在宴会的高|潮阶段,他拎着酒走上楼,避开来往的人群,推开了通向室外阳台的玻璃门。
走出舒适的空调房,热风瞬间裹挟了全身,会场的欢声笑语和室内乐团的演奏被夏日焦灼的蝉鸣压倒,他像是个走出了童话城堡的旅人,隔着透明的结界,聆听里面如梦般的盛况。
眼前是欧式的庭院,身后是童话的会场,中原中也站在月光沉睡的庭院里,看着红蔷薇在脚下延展成梦幻的画。
这样曼妙而美好的场合,能听到未来港奔腾的海浪声,中原中也却觉得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能沉沉睡去。
倦怠。
以及,焦灼。
中原中也仰首,让月光落进眼底,那宛如柔软的丝织物一般的轻薄月色并不能缓解他的现状,怠惰掌管着神经,哪怕是酒精也不能让当前的精神得到满足。
没有找到。
……没找到什么?
他对自己的这种心理状态感到震惊。
这只是个宴会而已,难道他对这个宴会有什么其他期待吗?
纷繁的思绪在脑海里团成一团,一时间梳理不出任何头绪,中原中也捏着酒杯,试图通过酒精来安抚自己无从纾解的奇怪散漫。
在他仰首的时候。
头顶的月色在眼前摇曳了一下。
雪松冷淡的木质香,像一场飘忽的梦,在月色下,徐徐钻进他的鼻腔。
“月见坂小姐,”下方传来男性的声音,“很久不见。”
装着红酒的玻璃杯停在嘴唇边缘。
就如同被头顶的月光冻结了时间,宴会的喧腾和夜晚的虫鸣从耳膜倏然消退,沉睡的庭院被输入绿意与生机,中原中也站在阒然无声的世界里,听到女生清凉的声音,带着冰的质感,像一缕来自异国的季风,撕开夏日烦闷的夜晚灌入他的听觉。
“——您是哪位?”
——那个声音。
月光像一场澎湃的海潮,自下而上将他没顶。
湿度过高的夜晚,水汽在风里凝结成轻薄的挑逗,他紧紧捏住手里的高脚玻璃杯,突如其来的干渴袭击了喉咙。
汩汩的水声漫过耳膜。
可这里分明没有水,只有宴会上交响乐团的演奏,还有夜风扯动叶片的沙沙声。
但他听不到那些。
唯有谈话的声清晰地碾压过耳膜。
“在下梓木。月见坂小姐心情不好?您似乎不喜欢宴会的样子,我们或许会很有共同语言。”
呵,别做梦了。
中原中也晃一晃杯里的红酒,看着月亮的倒影在手中破碎又重组。
你从她面前消失,大小姐的心情指数能提升至少十个百分点。
余光里有光斑在闪耀。
只要移动一下视线就可以确定地上的光源,但中原中也的目光从酒杯转移到虚空,像是在和本能展开搏斗,固执地不肯下移哪怕一寸。
不要去看。
第六感正在发出警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却像一个变态一样在这里偷听别人的谈话,他无法描绘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感到了什么无法言说的情绪正在他的心头缓缓苏醒。
在冰凉如同冬雪的女声里,自心头缓缓生长成绿荫。
“柚木先生。”
“……我姓梓木。”
——不记人这点真是一点都没变。
“按照社交法则,我现在应该对您虚假的理解表示感谢,并且由于您不辞辛劳找理由接近我而感到欣喜,但社交辞令是文明社会里最无用的发明之一,它让语言变成没有具体含义的可模仿式排列组合,恕我直言,我不建议您将猎艳的目光投向我,特别是在我们都知道您是个gay的情况下。”
“……您说笑了。”
“是的,只是玩笑而已,别太在意,就像您走过来的时候自认为很隐晦地摸了一位戴着尾戒的男侍者的屁股一样,我们都知道,直男之间都是这样开玩笑的。”
中原中也咬着舌尖,把即将出口的笑声拼命咽回喉咙。
大小姐永远不会让人失望,解决掉一个并不真心的追求者甚至花费不到一分钟。
奇妙的满足感在脑内舒展,中原中也脸上的笑意来不及绽放,就因为新一轮谈话而冻结在途中。
“晚上好,月见坂小姐,真是奇遇啊。”
……又来一个。
为什么还有?
在不到两分钟的间隔里,就像是游戏里正在闯关的勇者一样,又有一个人带着盔甲出现了。
虽然资料上确实写着她很受欢迎,但亲自体会她的受欢迎程度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站在开阔的露天庭院,中原中也感到了无法言说的逼仄带来的焦灼和憋闷。
——这种感觉。
“我无法断言于您而言是否是奇遇,但我建议您下次将嘴唇上的口红处理干净再来搭讪。——我知道您处理过了,但显然您认为别人都是好糊弄的傻瓜,所以唇纹里残留的颜色不会被注意到……当然,也可能这是您个人的爱好,和猎艳没有关系。”
攻略不下来的辉夜姬……啊。
中原中也的眼里倒映着月的辉光。
他垂下眼,看到头顶的月亮在酒里留下的一弯倒影,随着他摇晃的动作破碎又重组。
红酒划入喉咙,在短暂地抚平体内的躁动之后,酒精作用于体内的火种,从心脏开始,一路摧枯拉朽。
啊,他大概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
太糟糕了。
中原中也深深吸了一口气。
雪松凛冽的芬芳穿透了胸膛,就像一阵冷水浸没了神经,连续几日笼罩在脑海的雾气如数散去,感官从未如此敏锐,他几乎能听到庭院的花苞在月光下绽放时,那样静谧鲜妍的吐息声。
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向下看去。
夜风流窜过蔷薇盛开的庭院,千万条月光在地面编织成窈窕的人型,穿着黑色礼服的月见坂真寻矗立于鲜花盛开的童话里,红蔷薇像是梦的遗骸,绽放在她的颈侧与鬓边。
安静的,无声的。
却像是能湮灭他人生的魔法一样在耳边炸响。
汩汩的水声漫过耳膜。
中原中也终于意识到了。
那不是什么水声。
那是他体内的血液躁动的声音。
在长达一个星期的沉寂之后,似乎要把之前浪费的时间弥补回来,血液以不可思议的流速蹿过体内的每一寸,重重锤在心室上,那个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心脏几乎要爆裂的疼痛。
这种疼痛清晰地植入身体,然后带来无法言说的饱胀满足感。
——我知道我在找什么了。
一次也可以,想从那张嘴里听到点别的答案。
想听她说话。
有意义的,无意义的,什么都行,似乎只要从那张嘴里吐出来,哪怕是最普通的寒暄也会带上梦一般美好的意境。
想被她称呼。
想让那张嘴叫一次他的名字,不是“中原先生”那样疏离冷淡的通称,想听到更加亲昵的、细软而破碎的、带着热度的称呼——
他的视线焦距在她颈项红色的装饰上,黑色的蕾丝项圈上,妖艳的红蔷薇在上面盛开。
红色的蔷薇,黑色的项圈,白色的肌肤。
从那简单的三种颜色里,旖旎的幻想就像野草一样在脑海里疯长。
想对她做点什么。
昏暗的房间,破碎的呻|吟,他一只手就可以圈住她伶仃的腕骨,汗水在肌肤上凝结成釉,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地面凌乱的衣衫,她的洁白的手臂从床边垂下去,像纯白的天鹅在湖畔折下她的颈项。
她是那么纤细,纤细而瘦弱,他只需要单手就可以将她禁锢在怀里,只要手指插进她的发丝收紧,她就会失去反抗的余地,在他怀里向后折断,向他露出脆弱的曲线。
为什么是月见坂真寻——这件事情重要吗?
这世上美人千千万万,月见坂真寻只有一个。
真是太糟糕了。
黑手党是不懂得忍耐为何物的掠夺者。
欲望如同疯长的藤蔓,以心脏为核流遍血脉。
他渴望的祭品站在朦胧的月色里,像是不知道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清冷地对别人叙述着拒绝的言辞。
“讨厌您……?不,我没有撒谎的兴趣。我对您称不上讨厌——讨厌也好喜欢也好,情绪变化的本质是激素分泌,激素是生命活动的重要环节,而维持生命本身需要能量,我没有理由为了不相干的人浪费能量。”
这一次,中原中也没有抑制胸膛的笑意,让声音毫无阻拦地冲破喉咙。
阳台下的月光抬起头。
一阵嚣张的夜风横穿过这片庭院,从枝头采下一朵红色的蔷薇投掷于她的脚下,飞散的花瓣擦过她飘扬的裙摆,碎在地上的花蕊吐出一颗莹润的露珠,中原中也坠落进月光构筑的深海里,心甘情愿地被纤细的光丝绞死在里面。
“晚上好。”
在几近窒息的疼痛里,中原中也对她举起手中的酒杯,“伶牙俐齿的大小姐。”
——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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