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的屋宅,沉香色湘绣双鹤挂帘由珍珠串松松固定,挂帘下垂着细小的铃铛。屋内木窗打开些缝隙,柔和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风从白釉镶青瓷瓶上打着转儿飘过,水灵灵不胜娇弱的木槿花枝懒懒舒展开花瓣,挂帘徐徐飘起。
“叮铃铃叮……”
架子床上,面色冷白的男人眼睫挣扎地颤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
墨色沉沉的眼眸扫过周围,见到满目陌生之景,眼眸冷淡无波,只在叮当作响的挂帘上停留一瞬。
殷怀霜手掌按在床榻上,只用了稍许力道便软倒回去,密密麻麻的酸痛从指节传遍全身各处,背上渗出冷汗。
殷怀霜抬起手掌,凝视着苍白指节不受他控制的颤抖,无力、孱弱,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殷怀霜想起落水前,被他紧紧攀住的一根木枝。
木枝生长在险峻的河岸陡壁,正好他一臂能够抱住。
粗糙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掌心。
那时,殷怀霜抱住木枝,耳旁响起清晰的有如蚂蚁啃咬的断裂声,使他有些哑然。
让他得以残喘的,看似顽强的生命,原来内里早已被腐蚀空落。
陡崖顶部响起脚步声,殷怀霜眯眼瞧亲兵砍倒刺客,同时,刺客的刀也落向他攀住的木枝,木枝应声折下。
远远的,殷怀霜听见河对岸,成兴王,也就就是他的叔父,狂妄言谁能取他首级,便封官加爵,他们除暴君,是有功之人。
那一刻,殷怀霜在想什么?
没有愤怒,没有暴戾的欲.望,更没有对生死的恐惧。他在走神。
二十二年间,难得生出荒唐的怜悯之心。
陡壁上的木枝,即使没有这一刀,也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场大风暴雨里化成碎末,却仍是逃不过提前终结的命运。
可茫茫江面,他在江水拍打中失去意识前,那根脆弱的木枝都出乎意料地挺过去了。
他承蒙一根木枝“照顾”,现在还能睁眼活着。
殷怀霜缓缓收拢手指,苍白的掌背抵住手腕,手指细细磨挲着分明的腕骨与青筋,漫无边际地想,他该命人将木枝捞上来,以后供在大殿上,谁敢让它少一片碎屑他就砍了谁。
殷怀霜半个身体被不知何时投下的影子笼罩,眼前变暗,其他感官仿佛在这一刻才回归,清甜像是枣糕的清香弥漫在身周。
殷怀霜眸光聚焦,眼前出现一张漂亮的少女面孔,超乎他这么多年在宫内所见所有的美丽。
洛桑膝盖抵在架子床边缘,微微俯身,双髻上缠绕的鹅黄色发带无忧垂下,天真纯粹,一如少女妩媚眼眸中的疑惑与好奇。
“醒了么?”洛桑不确定,怎么看着呆呆的。
洛桑退开,将位置让出给身后的医者,“王大夫,你看看他,是不是还伤着哪里了?”
王大夫走上前,放下药箱,边抚袖伸出手边对洛桑道,“小姐,请您先回避一下。”
洛桑正打算转身回避,床榻上响起干涩的嗓音。
“不必,我无碍。”
洛桑和王大夫一同看向发出声音的人。
殷怀霜被两双眼直勾勾打量着,一边心里平淡地想着,上次这样盯着他的人,似乎两只眼睛都被挖去了,一边缓缓,露出平和虚弱的微笑。
洛桑皱了皱鼻子,男人长眉斜飞淡抹,睫如孱弱蝶翼,白色的亵衣拢在身上格外松垮,病体支离。无端让人想到雨后稀烂、白的透明的娇花。
那句说自己无碍的话,怎么听都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
“你感觉怎么样?”洛桑不觉放柔了声音。
殷怀霜缓慢点头,琢磨一下,表露出恰当的、正常人应有的警惕,嗓音喑哑,“你们是何人?此地又是何处?
洛桑见此弯起眉眼,她知晓自己笑起来的模样有多纯真,最容易让人放下信服。
洛桑格外温柔地道:“我名洛桑,扬城洛家之女,你现在在我家中。”稍一顿,洛桑补充,“我家中尚算富硕,安平之家,不会有害人之心,你可暂时安心歇养。”
洛桑后来说的话是想让男人宽心,似乎也确实有效。这般想着,洛桑暗暗瞪了一眼诧异盯着她的王大夫。
殷怀霜垂眸握拳,手背抵上唇瓣,掩去似是而非的冷笑,转而轻咳润喉,抬眸弯出疏离浅笑,不过分亲热与殷切,也不乏礼貌,只公子端方,不骄不躁,清隽舒雅。
殷怀霜费力地一抿唇,作势起身道谢,“殷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及收留之恩。”
洛桑抬手阻拦,不赞同地摇首,“不必多礼言谢,上清河那般大,能相遇也是缘分,救人更是善缘。你先莫要起身,将身体养好为重。”
殷怀霜眼眸微闪,顺从地道好。
洛桑并没有注意到,实则不是她拦下了殷怀霜起身的动作,而是他在她抬手的那一刻,便往后避开。
“公子姓殷?”
“对,我姓殷,名怀霜,洛小姐不介意的话,唤我怀霜便好。”
“——怀霜。”洛桑坦然唤他。
殷怀霜稍顿,方浅笑颔首,看向洛桑的目光深了些,可真不客气。
“怀霜,这位是王大夫,先让他为你检查一下身体。”洛桑杨手介绍身旁的王大夫,随即示意王大夫继续看诊。
王大夫本就站在架子床旁,此时自然地执起殷怀霜的一只手,手指按上他的手腕。
殷怀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何时被人以如此直接、不征询的态度对待过,从来都只有他漫不经心决定别人的命运,他人俯首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思。
以致皮肤相触的黏腻感传来,殷怀霜才回神。早前刻意藏起来的阴沉俱浮现出来,眸中仿现腊月寒雪,一根根尖锐的冰刺凝聚成形,锐利尖端朝外,冷冷俯视着冒犯之人。
垂首把脉的王大夫不明所以,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他茫然抬眼,便撞进了一双比林中毒蛇更阴寒、血.腥的眼眸。
王大夫搭在瘦削腕上的手指僵住。
“滚开。”毒蛇发出嘶嘶声。
王大夫讶然起身,后退两步。
“王大夫?”洛桑喊了许多声,方见王大夫回神。
“王大夫,你怎么了?”
王大夫狼狈地瞥了眼塌上之人。
殷怀霜关切地看着他,困惑埋在眼底深处,幽昙般无害柔软,眼眸清淡澄澈,确如怀霜之名,冰雪做骨。
王大夫疑心,是他看错、听错了么?人怎么会有那般可怕的眼神。
殷怀霜拉下衣袖盖住手腕,缓声问,“王大夫可是身体不适?”
无人瞧见的衣袖下,骨立分明的手指半环,磨挲着手腕,微长的指甲划过腕骨,留下一条条蜿蜒的血线。
“小姐,你刚才可曾听到有人说话?”王大夫问。
“不曾听见。”洛桑摇首,两条发带一起晃动,“王大夫,你听见了什么?”
王大夫迟疑地再看了一眼殷怀霜的方向,强压下心神不宁之感。他匆匆朝洛桑一拱手,“许是我听错了,不值一提。小姐见谅,我今日确实身体不适,看不了诊,先行告退了。”
洛桑不解,早前不还好好的么,她转身,在背对着床榻的方向朝王大夫露出“凶狠”的表情。
“王大夫,你是不是想偷懒,罚你银钱哦。”
王大夫抱拳讨饶,“小姐可莫与我玩笑。”
银钱没能挽留王大夫。
王大夫一口气走出很远,阳光热烘烘烤出一身冷汗,王大夫对着西方默念一遍所有记得住名字的神佛。
“真是邪性!”王大夫已做好打算回家后要让夫人去安平寺求个诛邪莫侵符。
……
屋内,洛桑与无辜的殷怀霜对视。
殷怀霜垂眼,眉目干净,温和又包容,“王大夫应是真的身体不适,我能捡下这条命已是我之幸,若再让洛小姐为我费心,便是怀霜之过了。况且,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确实没有大碍。”
府内只有两位医者,除了离开的王大夫,还有一位季大夫,长居福寿院,调养洛母苏雯婉的身体。洛桑暂且不想让苏雯婉知晓她救了个男子回府,因此也没办法短时间再找一位医者来。
“怀霜身体若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好及时去府外请大夫。”
殷怀霜无不言好,倒让洛桑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语气太重了些。
……
洛桑离开后,殷怀霜终于积攒些力气,撑起身,倚靠在床头。
目光下移,殷怀霜冷冷睇着被遗忘在床榻旁的药箱,被触碰过的手腕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内里翻搅。
殷怀霜起身,不顾冷汗簌簌而下,捡起药箱,面无表情走到窗扇旁,扬手扔出去。
窗扇下是层柔软的草垫,药箱稳稳落地,左右摇晃两下,便十分不给面子的停下,粉色、蓝色的零星花朵在微风中摇头晃脑,仿佛也在嘲笑他。
殷怀霜满面阴沉,却已无力气,依靠着窗扇,微微垂眼。
不远处,洛桑正折身回来,捡起地上一枝娇艳的木槿花。起身时望见窗扇旁发生的一幕,洛桑转着花枝,缓慢眨了眨眼。
“怀霜。”
殷怀霜闻声抬眼,冷汗已打湿眼睫,让他眼前有片刻模糊。
殷怀霜死死扣住窗扇上,强撑着才没有佝偻弯下身体,一阵阵的绞痛、恶心感让他意识到,醒来时的不适并不只是因为掉下江水的不适。
看清洛桑站在不远处的刹那,殷怀霜冷笑出声。
洛桑捡起端端正正立在地上的药箱,捏走粘在上面的几根草屑,“我刚想起王大夫忘拿药箱,打算回来拿走,怀霜你是不是看到我回来,特意将药箱送出来。”
殷怀霜的冷笑夭折在半途,一时竟摸不准洛桑是不是在反讽。他本就不是好性的人,此时身体不愉,更是恨不得让眼前的一切通通消失,一句话都不愿多言,何况费心伪装纯善。
“别装了。”殷怀霜冷声打断,目光似刀寸寸刮过洛桑含笑的面容,“你看不出来我就是想把它扔了么?”
洛桑诧异地微微睁大眼。
殷怀霜偏了偏头,不想让冷汗流进眼里,但冷汗仍是流进了眼里,殷怀霜用力眨眼,当发现洛桑紧紧盯着他时,愈发恼怒。
“你……”
“原来,你扔东西便是将它轻轻放下么。”洛桑轻打断殷怀霜的话,可疑地一顿,似无言,“那你,真是扔的好。”
“……滚开。”
殷怀霜咬牙,往日只消一句“拖出去砍了““乱棍打死”诸如此类,积威之下,无人敢不畏惧。然此时却都无法说出口,洛桑也并不畏惧他。
殷怀霜气得头疼,正欲放狠话,一根白净纤细的葱白玉指点上他眉心。
洛桑从殷怀霜眉心的褶皱处抚过,擦去濡湿长眉的冷汗,语气半哄,“行了,我知道你是想扔,你很凶,你在发脾气。
殷怀霜张了张唇,仿佛哪里不对,却又似乎没有不对。一贯高高在上,俯视众人的暴戾帝王,此刻并不知晓,有个字叫做“哄”。或者,是从未想过,有人敢把这个字用在他身上。
“脾气发完了么?发完便去歇着吧。”洛桑在愣住的殷怀霜额上一拍,“这么多冷汗,看来还是需要大夫来瞧瞧。”
“免得一个药箱都扔不动。”洛桑满不在乎地用两根手指轻松提起药箱。
殷怀霜面无表情,以为他听不到么。
良久,疼痛之下,殷怀霜迟钝地反应过来,甩开洛桑拍在他额头上的手,抬手狠狠擦过额头,用力揉去眉心停留的触感,尽力清醒些。
“别碰我!”
殊不知,落在洛桑眼里,此时的他就像一个稚□□童,眉心抹上一抹姝丽的粉色,便跑到大人面前张牙舞爪装作自己已经长大,自以为气势十足。
洛桑将木槿花搁到窗边,好整以暇看着殷怀霜。
——“小姐,原来你在此处,夫人唤你和这位公子过去。”
芳泽的声音及时响起。
洛桑回身,不悦道:“芳泽姑姑,你告诉母亲了?”昨日将人带回家,洛桑特意叮嘱过,不许让苏雯婉知晓。
洛桑不管高兴或不高兴都常是笑脸,尤其唇珠圆润微嘟,天生娇憨喜庆模样,很难拉下脸,但此刻,罕见没有笑意。
芳泽苦笑,道出事实,“小姐,我的银钱是由夫人发放的。”
洛桑皱了皱鼻子,虽仍抿着唇不高兴,但好歹没再冲着芳泽发散不悦的气息。
于是芳泽松口气,不在乎地听洛桑在斥她“见钱眼开”等等,只保持含蓄尔雅地露三颗牙齿的微笑。
洛桑最终却也是选择用银钱收买芳泽。
“芳泽姑姑,你且回去告诉母亲,你没有看见我,我不在府中,我比母亲多给你支两倍银钱。”
芳泽没忍住,无奈哄着洛桑,“小姐,您别闹,您领回来一位公子,夫人总要见见的,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到时若让夫人亲自过来,您也不愿的吧。”
苏雯婉身体不好,常年深居简出,甚少离开福寿院。
福寿院原先并不叫福寿院,而叫庭春院,是洛父祈愿苏雯婉福寿双全,请大师手写牌匾,受香火供奉,方将牌匾换下,庭春院改为福寿院。
洛桑虽有时不听话,同苏雯婉闹小性子,但涉及苏雯婉身体安康,洛桑不敢轻视。
虽如此,洛桑仍要表达一下她的不满,嘟囔道:“小题大做。他横着进来,算哪门子我领回来的人。”
芳泽瞥见窗扇后那位公子黑透的俊郎面容,不知第几次感叹——小姐貌美,性格开朗,聪明活泼,洛府也算富甲一方,夫人却无比忧心她的婚事,果然是有几分缘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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