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府为五进格局,穿过两道拱门,沿一条细石子路前行,经行一条廊桥,眼前开阔,可见一大片荷花池。此时,正是碧波万里,荷花盛放的时节,高高低低的荷梗承托起不染淤泥的粉荷,蜻蜓掠影,清水芙蓉。
荷花池西行不远,便是福寿院。
洛桑掀开竹帘,走进屋内。屋内挂着胭脂色镶金织锦,随着阳光的照射发出细闪的光芒,白瓷盘斜置几株碧荷,清新幽香,倒也不过分花哨。地面铺满浅灰绒毯,步子落在上面,轻巧无声。隔间,供奉着一尊金塑等半人高的药师佛。
洛桑知道,每到冬日,屋内的绒毯还会换成脚落上去像踩进棉花堆里的长毛毯子。
苏雯婉闭目倚在罗汉床上,气色稍淡,屋内没有置冰盘,丫鬟在她身侧打着扇子,丫鬟见着洛桑,福身一礼。
苏雯婉稍稍睁开眼,看向洛桑的方向,目光在她身上短暂掠过,便停留在她身侧的殷怀霜上。
随即,苏雯婉身子坐起来些,眼眸微亮,良久也未移开目光。即使后来移开,也仍在含蓄的打量。
洛桑暗嘘口气,走上前隔断苏雯婉的目光,在丫鬟搬来的凳上坐下,轻声唤:“母亲。”
苏雯婉嗔她,几分嫌弃,见洛桑朝她无辜的眨眼,苏雯婉顺势在她面颊上也掐了一把。
“桑桑,别对我装无辜,你这对我打击很大你知道么,我苏雯婉的女儿怎么会这么憨傻模样,我如你这般年纪……”
“早已定下亲事。”洛桑无比熟练地抢先说出苏雯婉将要说的话,反驳的话语也同样熟练,“想与我定亲之人数不胜数,不也是您与爹爹不同意么。况且您定下亲事有什么用,您最后不还是见爹爹最好看,毅然悔婚嫁给了爹爹。”
苏雯婉扬手作势要打,洛桑乖巧闭嘴,苏雯婉瞪她一眼,“不许多嘴我和你爹爹的事。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那些人看你一眼扫过去我便知你不满意,我是帮你回绝的。”
洛桑不信,总之苏雯婉说什么都是有理的,假使没理,最终也会成为有理。
因为伟大的一家之主,她爹爹的偏袒。
洛桑幼时干过最蠢的事,便是与苏雯婉起争执,跑到洛父洛允修面前要他主持公道。
洛允修表面言之凿凿洛桑是他的心上宝珠,转而就抱着苏雯婉哄,早忘了“心上宝珠”女儿。
洛桑小小年纪,便已看透。
但先前那些想要结亲之人,洛桑确实看不上。
“其他的事不见得你多像我,唯有看人的眼光与我一样不差。”苏雯婉道。
洛允修年轻时,也是名动一方的俊秀青年,如今年过而立,经世事,操持家业,气质更显稳重。
苏雯婉的这句话,洛桑尚且赞同。
说这句话时,苏雯婉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屋内众人皆知她指的是何人。
洛桑看一眼身侧的殷怀霜,不知为何他一路上一语未发,绷着精致的眉眼。
殷怀霜身上穿着洛桑临时给他找来的黑色衣袍,愈发显得面色苍白透明,唇色浅淡,但好看的人即使满面病容,也依然掩不住绝色,让人移不开眼。且他身姿颀长,比例匀称,腰封轻易勾勒出略单薄的腰身。
许是洛桑看着那截细腰过久,全程无动于衷的殷怀霜忽垂眸凝视她,片刻,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洛桑无法辨别出他的情绪,便不曾将苏雯婉的话放在心上,苏雯婉的话语在她心中自然而然被归为在赞扬一类中。
美人美在皮更在骨,既是赞扬美貌,也是赞扬独具的卓绝风骨。
洛桑自想不到,殷怀霜刚刚分出一缕心思睇她,想的却是,原来她救他是打着这样的打算。
简直不知死活,他岂是她可以染指,一个商户能够高攀的,若在宫中,她到他眼前伺候机会都不会有。
“今日我收到你爹爹的书信,三日前他同你徐家叔父已将货物送到秦州,安顿好那边的商铺便可回来,估摸着后日能到扬城。”苏雯婉道。
“好,我明白了,我明日便安排人,后日一早去城外迎一迎父亲和徐家叔父。”洛桑应下,舒展开笑容,她也有些想爹爹了。
话到此处,苏雯婉表现出几分乏意,“行了,你走吧,将商铺和织布坊的事情处理妥当,莫你爹爹将它们交给你几日,便出了差子。”
“母亲放心,我靠的住。以后爹爹将洛家交给我,我也能保证您的衣食住行样样不会不如现在。”洛桑拍拍胸脯,以示自己的可靠,又挨来苏雯婉没好气地一瞪。
“还有这位殷公子,既然身体不适,你要多加照顾。”
苏雯婉消息灵通。
“母亲,我明白。”
洛桑嫣然一笑,没有多留,叮嘱丫鬟们照顾好苏雯婉,便带着殷怀霜离开。
……
出了屋门,洛桑小小跳了两步,她原以为苏雯婉唤她来,是有长篇大论的话要教训她,不成想这般轻松。这也多亏,她带回来的,是个好颜色的人。
洛桑走了几步,不见身旁的人,回首望去,殷怀霜停在几步之外的一棵树下,树影在他面上蹦跶出斑驳的光。
“怀霜?”
“你很高兴?”殷怀霜喜怒难辨的声音传来。
“有一些,很明显么。”洛桑晃悠着手臂,偏头望他,头上色彩鲜嫩的发带也随之快乐地飘起来。
树下之人陷入莫名的沉默。
洛桑并不催促,眨巴一下眼向前走了两步,树影之下,她快看不清他的脸了。
殷怀霜却后退两步,半个身子藏到树后。
“为什么?”殷怀霜问。
——为什么能开心得如此轻易。他也在场,却觉不出任何值得她高兴之处。
“我的爹爹要回家了,我感到开心,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洛桑笑靥阳光,不在意地道。
殷怀霜却不再开口,沉默地站立在树下。
洛桑远远看着,他指节屈起,似从树上扣下一片树皮。
洛桑轻松的动作顿住,微微凝眸,狐狸眼中浮现清晰的疑惑,清澈的黑眸里倒映出那道陡然间变得孤绝的身影。
殷怀霜依靠在树上,将身体大半的重量交给身后的树干,按在树干上的手早已濡湿,掌心俱是冷汗,手指因疼痛紧握,不受控地抽搐,清冽的下颔线条向上抬起,一滴汗珠低落,滚过上下滑动的突出喉骨,青色脉络在白的透明的脖颈上仿佛要突出皮肤。
——“怀霜。”
殷怀霜肩上忽搭上一只手,清甜的枣糕香再次弥漫在身周,距离恍惚极近。
洛桑不知何时悄悄跑到了他身后的树干旁。
“你怎么了?”洛桑问。
洛桑疑惑地看着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住的男人。她微向前一步,搭在他肩上的手用力,正准备强硬将人转过来。
殷怀霜却在同一时刻回身,隐含失控的暴戾。
洛桑猛然撞上坚硬突出的骨骼,眼前陷入黑暗,原是紧紧贴在了黑色的衣袍上。
下一刻,洛桑颈上落下只湿凉的手掌,掌根贴着肌肤凉凉抚过,拇指带了些道不明的意味缓缓磨挲着。
洛桑轻轻一抖,再开口时,话语也有些抖,“怀霜,我怕痒,你快把手拿开。”
洛桑抬首,想要离远些,却因按在后颈上的手动弹不得,她只能看见一条抿紧的下颔线。
所以她没能看见,此刻与她相靠的男人的可怕。
殷怀霜眼底波涛汹涌,墨色深浓得仿佛即将大雨倾盘的阴天,乌云翻滚,人与天的距离无端缩短许多。
大掌按在细嫩的脖颈上,便像是掌控了一个完整的、鲜活的生命。
掌控与毁坏,殷怀霜最熟悉的两件事。
指节磨挲着,无需刻意去想,自然寻找到易于受力的,即使他没有太大力气,也能轻易拗断的位置。
“洛小姐……洛桑。”
“嗯?”
听到这毫无防备之心的声音,殷怀霜温和轻笑出声,与面上的凉薄截然相反,他轻喃,“若是你从在洛府中消失,会如何?”
洛桑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声,“怀霜,你说什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说着,洛桑的手从后绕上脖颈,覆住殷怀霜的手,有些因关切而生的不满,“你的手好凉。”
殷怀霜磨挲的动作顿住,眸光稍凝,垂眸凝望向无知的少女,从他的角度,还能看见那染着明艳豆蔻的比他短一截、小一些的手指。
柔软,温暖。
手背传来暖意,分辨不清热源是谁,殷怀霜忽然没了耐性。
他收回手,打算随意寻个理由敷衍过去自己失常的的行为,话到嘴边,却最终吐出一个自我厌弃的字眼。
“疼。”
“哪里疼?”
“……”
“怀霜,哪里疼?”
“闭嘴。”殷怀霜后悔了,不敢相信他竟会说出那个字。
殷怀霜后退两步,看洛桑的眼神十分可怕,用力搓了搓手背,殷怀霜动作凶狠地往袖中摸去,后知后觉发现并没有随身的手帕。
洛桑见殷怀霜又朝她走过来。
他拉起她的衣袖,狠狠擦着手掌。
“……”
洛桑不明所以,却也发现了殷怀霜着实善变。
刚刚还软绵绵地说疼,现在却用完她的衣袖便扔,转身离开,还扔下气死人的四个字,“与你无关。”
洛桑快走几步,拉住头也不回向前走,满身阴郁的殷怀霜。
“我带你去看大夫。”
“不去!”
洛桑轻呵,无视殷怀霜的挣扎,直接强硬地将这个软绵绵发脾气的娇花拽向福寿院的方向,所需的力气比她想象的还要少。
既然苏雯婉已知晓殷怀霜的存在,那让季大夫为他看诊也无碍。
……
洛桑将殷怀霜按在座椅上,对和颜悦色蓄着白胡子的季大夫道:“您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说着,洛桑在旁边的座椅坐下,拉过殷怀霜的手,将他的袖子挽起,露出单薄的手腕。
一条条血痕毫无预兆暴露在人前。
血痕新鲜、鲜艳。
洛桑稍怔,拉过殷怀霜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指节仔细查看。
指甲弧度圆润,透明的夹盖里,可见一丝丝血红。
殷怀霜此时已恢复平静,冷淡得好似洛桑握着翻来覆去的手不是他的,只纤长而浓淡有度的眼睫下,墨眸阴沉沉盯着洛桑。
一只停留在枯梢上的折翼黑蝶,无声张开剧毒、美丽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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