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男子盘膝而坐,白裳支离,满身阴郁。
屋门大敞,夏日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渐退,白日明晃晃的光照进来,殷怀霜微微眯眼,狭长慵懒的睡凤眼愈显薄冷。
久等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像是终于明了那个打了他便跑的人不会再回来,殷怀霜捡起脚边一块尖利的三角状瓷片,颇为意兴阑珊。
他砸了茶具,她也未回来。
他不能拿她如何。
他现在是个寄人篱下的病人。
他以后要把她吊起来打。
要……以后。
用了许久接受这个事实,殷怀霜两排长长的眼睫都没了抬起的精神,藏住那双阴郁的眸,反显出脆弱苍白。
殷怀霜放下腿,从坐榻上起身,懒腾腾拖着步子走进内室,修长的手指解开腰封,再是一排纽扣。
阳光从侧面照射进来,屏风上倒映出修长的人影,冷白双足之下也踩着一团阴影。
殷怀霜动作停住,眼神陡然变得可怕。
浅褐色环形门后,粉色衣衫露出一角,目光紧随着在那张姝色无双的面容,缓缓下移,白色衣裳倏然挡住视线。
环英偏首,苍白瘦削的男子缓步行至她面前,神色不明。
殷怀霜将最上端的衣扣也扣上,领口严丝合缝贴着喉骨,两根修长手指随意勾住领口,向外松扯。
那只手没有再放下。
“好看么?”
温柔嗓音自发顶响起,仿佛只是单纯发问,十分容易给人柔软关切的错觉。
于是环英便也顺着这个蛊惑的嗓音回答,待点完头后方反应过来自己答了什么。环英慌忙垂目,面色发红,片刻后没有被责罚便又忍不住偷偷抬眼。
那双掩在轻烟薄雾之后的墨色眼眸似笑非笑望着她,仿若纵容之意,环英便也壮着胆子,将手中的托盘向上举了举。
“公子,您该喝药了。”
“哦?”殷怀霜瞥了眼那碗浓黑药汁,发出声无意义的气音,“这就是你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环英手心出了汗。
她被卖进洛府前,在一大户人家伺候那家的嫡出小姐。常言道大户小姐身边的丫鬟更胜普通人家的小姐,当被洛桑指派照顾一个病蔫蔫不知来路的公子时,环英极为不愿。
但她没想到,那个病蔫蔫的公子竟生的这般好看,比她曾经见过的那大户人家的少爷还要好看许多许多。
今日早晨,她在床榻旁守着昏睡的人,不由便看得入神。天光微亮时,男人睁开眼,她便也随他醒来生出惊喜之心,给他递上她一整晚温着的药。
然当男人眼中茫然退去,却毫不犹豫打落她递过去的一勺药,漂亮的薄唇对她说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字,滚。
随后男人不顾大雨与虚弱的身体离开房屋,一眼也不曾看她,那般漠视,那般高高在上。
美丽也可恶。
他也不是主子,也不过是小姐救回来的一个普通人人,凭什么看不见她。
殷怀霜目光堪堪掠过环英的面庞,便因其上浅埋的、起于贪婪的不忿而难以忍受的移开眼。
这时,环英开口了。
“小姐命我一定要看着您喝完药,若您不愿喝,我想方设法也得让您喝下去。”她笑意真切,自以为将恶意藏得极好,“所以公子,您要好好配合我。”
殷怀霜手指按上温热的药碗,手腕翻转,一碗药汁便全泼在面前人的脸上。
他扔开药碗,缓缓颔首,“果然,这样要顺眼许多。”
药汁虽不是刚刚出炉,但也仍微烫,刺痛娇嫩的面皮,环英捂住脸尖叫出声。
“嘘。”
环英看见,苍白柔软的男人微微偏首,竖起手指抵住唇瓣,用天真无害的语气说出凉薄的话语。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能动你。因我受洛家小姐恩惠,便也要低人一等,尽管你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殷怀霜透过她看到了很远之外的那座宫城,巍峨高大,于是阳光之下的阴影便也更多。多得曾跟随他的小宫女小太监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生出阴暗之心,从保护者变为加害者。
一滴鲜红血液滴落,紧接着接连不断,在环英眼前于雪白衣衫上盛开血色之花,由红至浅,层层叠叠。
原是殷怀霜扯着领口的手中还握着碎瓷片,随着手指无意识握紧,尖利瓷片划破脆弱肌肤。
在环英惊恐的目光下,染血的瓷片尖端夹在瘦削修长的手指之间,用力抵上她的脖颈。
环英终于意识到,眼前人分明是剧毒地蝴蝶。蝴蝶折翼,摊开华丽的翅膀,它与柔弱外表一同迷惑着胆敢觊觎者上钩,走向覆灭。
……
洛桑从福寿院正厅出来,她刚刚陪苏雯婉用罢午膳。
明日洛允修便当至扬城郊外,洛桑与徐卿榕已商量妥当,决定未时末出扬城,于郊外暂居一晚,许马儿迅速,明日天明前两人便能等到洛允修与徐家叔父等众人归来。
洛桑陪苏雯婉用午膳,也是来和她辞行的。虽然被苏雯婉嘲笑她如此大的人了还离家这么短短时间与距离便舍不得母亲。
洛桑忍着没辨别,明明是她放心不下她。
洛桑若真如苏雯婉的话不吭一声便走,恐怕此后几月苏雯婉都会寻着法儿折腾她。
福寿院内晒满药材,清幽微苦的药草香弥漫在安宁的庭院中,午后寂静,衬托得季大夫的温言细语也变得粗犷。
“丫头,你别动,我要给你包扎伤口。”
“这伤口是怎么来的?险险差些割到颈动脉,丫头你也是好运,以后可要小心些。”
一声女子的低声啜泣,“我也不愿的,可那殷公子脾气大,小姐要我伺候好他,我……”
洛桑停住脚步,转身走向那个敞开的屋门,抬手在雕花红漆木门上敲了两下。
环英的哭诉声喏喏停歇,怯怯不敢吭声,抬首时,脖颈上一条弯曲的伤口十分明显。
季大夫气定神闲地继续包扎伤口。
洛桑目光严厉,“怎么回事?说清楚。”
环英瑟缩了一下,随即便挣脱季大夫固定的动作,起身直直跪在洛桑面前,拽住洛桑的裙摆,眼泪扑簌而下,满面恐惧。
“小姐,求求您,不要再让我在殷公子身边伺候了,他,他就是个疯子……”
……
未时,洛桑脚步轻巧地离开福寿院,回到她的院落。
将将走进院子,洛桑便瞧见了那个闹得丫鬟朝她哭诉的始作俑者,大爷般地悠然斜躺在她的秋千上,仍是一身白衣,双腿架在半空晃晃悠悠。
洛桑无言,鼻尖小小皱起。
走近了瞧。
他手搭在额上,墨发疏散,宽大衣袖遮住上半张面容,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与血色浅淡的薄唇,面色白得透明,恍惚若个会在阳光下化开的雪娃娃,尤是微风袭来,白衣翻飞,蹁跹蝶舞,仿佛比那个裹着白衫的身体更有重量。
殷怀霜微微翻了个身,晃荡的两条腿变成上下交叠,完全藏在袖袍中的手随着袖袍下滑露出两根手指。
仅是两根,也足够洛桑眼尖地看见上面与环英脖颈上如出一辙的血痕。
洛桑拽住那人的一截衣袍,没用多大力气便将衣袍从他面上扯下来。
殷怀霜合着眼,睡颜平静,眼下有一层薄薄的青黑,被刺目的阳光打扰,他也只眉心浅浅一皱,很快便舒展开。
此刻倒像极了洛桑初见到的,他醒来时的模样——无辜的小白花。不过彼时支离破碎,此时有了些懒怠的精气神。
“怀霜,怀霜,殷怀霜……”
耳畔絮絮叨叨,不断有细小的动静闹他,大有要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沉在睡梦中的殷怀霜百般不愿,还是不得不睁眼。
墨眸黑沉空茫,一转也不转,一时洛桑分不清他是否真的醒来了。
“你怎么跑我院子来了,还睡在这儿?”
洛桑抬手在他眼前反复晃过,指尖蔻丹娇艳的一抹艳色,终于吸引得墨眸转了转。
殷怀霜目光毫无波澜地定在洛桑面上,半晌,眸中的朦胧睡意如雾般退散。他环顾四周,陌生的景陌生的秋千,难以置信他却睡得那般安宁。
殷怀霜抓了把散乱的头发,带了些困惑地低哑开口,“你便只想对我说这些?”
“不然呢?”洛桑反问。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磨了磨牙,“听说你又砸坏了一套茶具,你准备拿什么抵给我?”
殷怀霜缓慢眨了眨眼,凝视洛桑,“听说,听谁说?”
“这不是重点。”洛桑无奈,泄气地踢开脚边的石子,“重点是你砸坏了我的茶具。”
“洛府有许多许多茶具,不在乎被你砸坏一套,但怀霜,每一套茶具。”洛桑认真想了想,换成更贴切的言辞,“或许更应该说每一分成果,都应当珍惜,你不能因为你不开心便去破坏它。”
男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面上完全不露声色,洛桑不知他有没有在听她说话。
洛桑上前一步,顾念着他不喜人触碰,只抓住他的袖袍用力拽了拽以示威胁,“听见没有?听见的话你给我发个誓,以后都不乱砸东西,我就不和你计较之前的两套茶具。”
殷怀霜随她折腾他的袖袍,不动声色,只心底越来越困惑,她在说些什么?他分明看见那个丫鬟跑去福寿院,要做些什么事儿他用手指头想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来这儿,原也是在等她到来。等她……厌恶他,恐惧他,或索性将他赶出洛府。然后他便回去他的皇城,命人将她抓来,吊起来打。
殷怀霜独独没想到,洛桑会实实在在地谴责他,却是因一套茶具。
仿佛有一颗稚嫩的种子,随着眼前少女的话语在他身体某处生了根。否则,他怎会突然无比迫切地想要看看她,折断骨头、拆开血肉地看看她到底有何处不同。
喉骨剧烈地一个滚动,殷怀霜半阖上过于晦涩的眼眸,“洛桑你是真蠢还是假蠢,那个对你告状的丫鬟呢,你便没有要对我说的?”
“这个稍后再说,你先答应以后都不乱砸东西。”
殷怀霜抬眼,与洛桑对视,谁也不让谁。
少女的眼澄澈通透,殷怀霜渐渐明了,她是真的不在乎。
洛桑先开了口,妥协道:“环英说,你是个疯子,发起疯来会用热汤药泼她,还会用碎瓷片割断她的脖颈。”
洛桑轻叹一声,“怀霜,你会吗?”
“怎么不会?”殷怀霜似嘲非嘲,隐有狠厉。
洛桑朝他翻了个白眼,却一句句的认真反驳他,“你不会,你只是有时脾气不好而不是发疯,你若真要割断她的脖颈不会恰好错开颈动脉。”
殷怀霜沉着脸,凶狠的表情未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唇角违和地出现了一个十分十分浅,却真实存在的小窝。
下一刻,小窝便没了。
洛桑狐疑望他,“不过泼她热汤药,这个不好说。”
洛桑兀自琢磨,“往常府里的丫鬟受伤头疼脑热什么的都只会去找王大夫,他们其实都怕我母亲,轻易不会靠近福寿院。若环英出现在王大夫而不是季大夫那里,不耍这几分小心机,我或许便信了她的话,不过那样她怎么能让我发现你伤了她呢?”
“怀霜,看来你还得再发个誓,以后不能动手伤人,谁欺负你了告诉我便好。”
殷怀霜从秋千上下来,身影停在洛桑面前。
不及洛桑抬头,她的发顶被轻轻一碰。
“傻子。”
“无人能欺负我。”
“你都不问问我,从哪里来的么?”
自他登上那个位置后,便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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