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怀霜用来有力证明他不会被人欺负的话,落在洛桑耳里却不是这么回事。
“从哪来的?”洛桑问道。
她着实被勾起了好奇,想要知道什么样的人家和环境能养出殷怀霜来。
这样一身病骨支离,无辜可欺的纯白外表,皮囊无双,内里却似猝着万载的寒冰,冷而锐。但偶逢春和景明,也会表现出十足的矜贵懒气。
仿佛冰山雪谷中舍不得折一支红梅的病弱公子是他,居高位执掌一方人命运、杀伐果决的人是他,钟鸣鼎食之家中执一书卷深卧软榻、身旁仆从环绕的青衫客也可是他。
洛桑忽一拍脑门,黑白分明的眼里浮现上懊恼,“啊!我一直忘了同你说,你若是要给家中捎信报平安或让家中之人来接你,直接将信交给门房便可。”
“不需要。”
闻言,殷怀霜几乎立刻道。
“嗯?”
殷怀霜思索片刻,家中之人是什么?他的父皇风流多情,似乎确实有过许多孩子,但最后只活下他一个。而他的母亲,她离世时他太过年幼,如今回想起来,连面容也是模糊的。
至于来接他之人,应已经到了扬城,甚至可能已摸进这洛府之中。
洛桑只见殷怀霜突兀陷入沉默。
他面上没什么情绪,但微微转动的黑眸里却有些道不明的清冷凉薄,高大瘦削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无端显得孤寂。
洛桑心内一沉,难道……
“家母离世的早,家父也不在了。”
“你若不想说便不说了吧。”
两人同时开口,皆微微一怔。
洛桑双手食指纠结地勾到一起,她便是如此猜测的。父母亲人不在,她还要让他说出来,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么。
“抱歉。”洛桑秀眉轻蹙。她拽住殷怀霜的袖袍小小晃了晃,细声安慰道:“我们不说这个了,以后你便将洛府当做你的家,洛府什么都不缺,不会亏待你的。”
‘不过,我家中祖产丰富,也有衷心的仆从,他们自会来寻我。’这句话已到嘴边,闻言,殷怀霜抿唇咽回去,心中微妙的不愿开口。
他垂眸凝视着少女忧虑的眼眸,这好似是他第一次在眼前这张明丽的面容上看见黯淡神采,不知为何,殷怀霜感到稍许难以忍受,手指在袖中反复抬起,想揉去那所有使明丽不再的尘埃。
可若那尘埃因自己而起呢?
就在殷怀霜犹豫要不要说实话时,宁月小跑着跑进院子,嗓门很大,“小姐,徐小姐来了,正在府门前等您。”
话落,宁月方看见殷怀霜。殷怀霜瞥来的一眼黑沉,宁月缓慢意识到,她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宁月喏喏问:“小姐,殷公子也要一同去吗?”
洛桑松开殷怀霜的袖袍,正走向宁月,闻此她偏首朝殷怀霜一笑,笑意明朗,“你想去吗?”
殷怀霜没有犹豫地颔首。
直至一刻钟后,一行人坐上马车,马车一路驶向城外,殷怀霜望着远去的城墙,方想起要问,去哪儿。
……
扬城地处南方,东临上清河,西行穿过灰黑色城墙,则可见高低起伏的山岭,一条宽大的土泥路在两旁林木灌丛的拱绕下延伸向前。
一行车队悠悠经过,两匹枣红大马行在中间的黑木马车左侧。
徐卿榕骑在高头大马上,不时偏首看向左侧的马车。在又一次微风吹起车帘,徐卿榕探头时,洛桑抬手揪着她的发辫将人拽回来。
“洛桑桑,你干什么,快放手,不要打扰我看美人。”
洛桑很小地扬了扬眉,“看什么?要不你也坐马车内得了。”
徐卿榕驱马靠近,勾住洛桑的脖子,与她咬耳朵,“不要这般小气,让我看一眼你家美人,他也不会变丑。不过洛桑桑,我真没想到你竟真将人留下了。”
说着,撞了撞洛桑的肩,心领神会的模样。
洛桑拍开徐卿榕的手,好笑斥道,“闭嘴,不要胡说八道,也不要满脑子胡思乱想。”
洛桑驱马向前奔去,声音飘远,“不是想早些到庄园摘瓜果么,你还不快些。”
徐卿榕低啧一声,也打马追上。
马蹄踏踏声远去,带起一阵风,裹挟着尘土飞入马车内。
车内男子轻咳几声,放下手中洛桑寻给他打发时间的话本,看向窗外的远山,冷淡的面上恍惚出现过一个小酒窝。
马车并不颠簸,缓缓的晃动更能勾起倦怠,何况身体确实到了极限。殷怀霜拿起身旁的的软被盖在膝上,在幽淡的枣糕清香中,慢慢睡去。
再醒来,是在风流放.荡的笑声中。
“我前脚刚到,这般巧妹妹也来了。”
殷怀霜睁开眼,扯开软被,于黑暗中蹙了蹙眉。
“我刚发现庄园里圈养有牛羊,正好我学过一手烤羊,烤牛肉也不差,妹妹赏脸晚上一同吃个羊肉?”
殷怀霜摸到手边的东西抓起扔出去。
马车外,洛桑原想叫殷怀霜下来,远远见到洛南卿摇着折扇快步直奔她而来,边走边嚷嚷开,只能停下动作。
洛南卿走近,忽往后一退,他轻嗯一声,嘀咕,“什么东西?”
洛南卿捡起,就着丫鬟打着的灯笼看了一眼,是一本话本。
洛桑也瞧见了,未做声,她看得更清楚,话本是从马车里飞出来的。想到殷怀霜又在发脾气扔东西,不由低叹口气,却也暗想这次扔得好。
洛桑拿过丫鬟手中的灯笼,光源霎时远离洛南卿,他不得不停下翻话本,望向话本飞来的方向,目光不善。
“马车内是何人?”
洛桑微微侧身,挡住一半马车,轻笑,“堂兄,人家好好的扔个无用的东西,你撞上来做甚?”
“是么?芳书阁新出的暂只有一千本的话本,无用东西?”洛南卿风流笑意稍冷,不待他再开口,安置好宝贝马儿的徐卿榕回来,大大咧咧插.进来,“你们在说什么?洛桑桑,这人是谁?”
徐卿榕狐疑瞥一眼洛南卿,又瞥了眼马车,目光便挑剔起来,刀子般从上到下扫过洛南卿,与洛桑耳语。
“洛桑桑,这人不成,首先不如好看,而且长得便不像好人,典型的流连百花街的那群富贵公子模样。”
百花街,扬城夜幕下第一热闹处。
徐卿榕自以为小的声音,洛南卿听得清清楚楚。
洛南卿气笑,相较之下,险些砸到他的话本反没这般可恶。
“妹妹,这位……”洛南卿停下,十分无奈地展开扇子,眨了眨妖媚的桃花眼,“抱歉,我实在分不清是公子还是小姐,请问贵姓?”
徐卿榕咧嘴一笑,玄衣劲装也有别样风流,“免贵,姓你爹。”
“……”
灯笼在夜色下照亮一方暖色天地,庄园位于城郊,一派寂静,蝉鸣清脆,暖光照耀之处难得热闹,照得看好戏人的脸也暖融融的。
洛桑执着灯笼手柄,丝毫没有要劝架的意思,笑意吟吟,直至肩上一重,搭上一截袖袍,藏在里面的手指在洛桑肩上用力一掐。
洛桑倒吸口气,侧眸瞧见某张阴沉懒怠的面容,狭长眼尾似还有滴因困倦生出的泪珠。
洛桑觉得肩上重量更重了,因手的主人不仅将手搭在她肩上,还试图将脑袋也搭上来。
殷怀霜下巴抵在手肘上,声音沙哑沉缓,“你在看什么?”
虽是问句,却并没有问询之意,殷怀霜又道:“我饿了。”
恰逢徐卿榕与洛南卿斗嘴将歇,这慵懒的一声便格外响亮,两人都望过来。
殷怀霜自顾枕在手肘上,并未真正碰到洛桑,落在其他人眼里,却格外亲密。
徐卿榕意味深长地“哈”了一声,没再搭理洛南卿,只对洛桑道:“洛桑桑,我要吃烤羊肉。”
洛南卿好不容易方从殷怀霜身上收回目光,安放好险些脱眶的眼,思绪已飘走,随口反驳,“休想小爷会给你烤羊肉。”
……
一个时辰后,安排妥当家丁于官道守候,洛桑放心参与进庄园里的烤羊宴。
时辰太晚,洛桑没能亲自动上手,瓜果由庄园里的仆人送上来。
洛桑到时,洛南卿挽起袖子,双手翻转羊身,火光下,羊身脆黄,油脂浓缩传出阵阵浓烈的肉香,竟烤得有模有样。徐卿榕蹲在一旁,盯着羊肉,两人氛围尚且和善。
唯有独自坐在一旁软垫上的殷怀霜意兴阑珊。
他微垂着眸,面色苍白,稍稍抿着唇,偶抬首看一眼,然后,便撞上了洛桑的视线。
粉蛋的唇抿得更紧,殷怀霜率先挪开眼。
洛桑想了想,扬手招来一旁的丫鬟,低声吩咐几句,丫鬟便去向庄园的小厨房。
洛南卿用匕首割下羊身最嫩的一块肉,扬声招呼:“妹妹,来!可以吃了。”
洛桑走过去,在徐卿榕眼巴巴的注视下接过烤羊肉,简单道声谢后,无视徐卿榕径直走过。
徐卿榕见着洛桑在殷怀霜身旁坐下,无声嗤了声。
“那人是谁?似乎妹妹十分看顾他。”洛南卿割下羊腿递给徐卿榕,顺势搭话。
徐卿榕手上动作飞快地接过,嘴上也不慢,“想知道啊?你爹不告诉你。”
“……你就说说,他们怎么认识的?”
徐卿榕意外挑眉,这算是宁可不要脸皮,也要听故事。
…
洛桑拿起小刀,不怎么熟练地从大块烤羊肉上切下两小片烤羊肉,将装着两小片烤羊肉的小碗推到殷怀霜面前。
“尝尝。”洛桑两根手指合拢,“你只能吃一些。”
“舍不得给我吃?”殷怀霜沉声,随手用筷子拨弄着两小块烤羊肉,羊肉金黄剔透的两片,并无腥咸气味,反肉香诱人。
殷怀霜却放下筷子,面色似乎更白了些。
洛桑不熟练地给羊肉切片,小刀锋利,洛桑切得十分认真,闻言自然而然道:“季大夫说你脾胃不好,羊肉腥冷味重,你少吃些为好。若不是让你也凑翻热闹,这两小块都不该吃。”
洛桑切下一片羊肉,瞥见殷怀霜碗里的羊肉,动作稍稍一顿,偏首询问,“不吃吗?”
洛桑正要说‘不吃也罢,给我便好’,就见修长的手指拨动银筷,迅速咬下两片羊肉。
洛桑:“……你慢些,我不和你抢。”
殷怀霜默一瞬,放下银筷,墨眸幽深,翻滚着一片云霭,慵懒感褪去。
洛桑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小刀便转了手,面前的烤羊肉也不见。
殷怀霜动作闲适,轻而易举切下片片薄厚均匀的羊肉片。那块难倒了洛桑的羊肉,到他手中不过片刻,便成了满盘羊肉片,最后回到洛桑面前。
小刀放回桌案上,切完整盘羊肉的人垂眸,又是阴郁凉淡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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