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音院已经全部准备妥当,奴仆们垂手而立,恭敬的站在院中。
院门口,安王妃一身打扮华丽贵重,发髻高耸华服曳地,缓步而入,不怒自威。
方才在这边主事的郑嬷嬷紧跟其后,一副静候吩咐的姿态。
安王妃扫视了一眼院门和院子的布置,然后顺着回廊一路往主卧去了。
奴婢们的心跟着悬了一路,看来院子是过关了,接下来是室内的布置。
不料走到门口时,安王妃停步蹙眉,足下方向一转,走到门廊边微微敞开的窗户处,神色一沉,直接望向郑嬷嬷。
郑嬷嬷看着空荡荡的窗户,立马道:“是老奴疏忽,这就命人去补上纱网。”
每年开春的日子,洛阳城内杨柳飞絮,王妃最是不喜。
刚刚过了焖着门户烤炭火的冬日,好不容易能每日开窗户透透气,偏生那恼人的飞絮总是沾满一室。
所以这时候各个院子的窗户都会装上细细密密的纱网,这些纱网是特制的,既不会影响通风赏景,也不会弄得满室飞絮,还能在夏日防蛇虫鼠蚁,所以到入秋才会摘下。
泛音院是刚刚收拾出来的,此刻窗户空荡荡,显然是忘了这一层。
“即刻装上,稍后自去领罚。”安王妃丢下这一句,转身入了屋内。
郑嬷嬷慌忙称是,继续跟着往里面走。
主卧内的布置偏清丽的样式,无论垂帘还是装点的垂珠都用了浅色,就连玉屏风上的刺绣都是山林春景。
护目又养眼,还透着几丝仙气。
梳妆台里已经备好了最时兴的首饰,打磨光亮的铜镜左右两边各有一个三抽的盒子,安王妃盯着看了一瞬,忽然唤了一声:“紫英。”
名唤紫英的婢女捧着一个锦盒走上前来,将盒子打开。
安王妃亲自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左一右摆放在盒子上。
是两只小猪木雕。
小猪脸笑眯眯的,瞧一眼心里也会生出欢喜。
郑嬷嬷暗中疑惑。
要说这房中的布置,每一样都花了大价钱,可是这对儿小猪木雕除了料子金贵些,无论是样式还是雕工都没什么特别的,王妃为何会专程摆放一对儿这个?
还有一事也百思不解,院子收拾好了,但伺候的人到现在都还没定下来。
难不成贵客到府,凡事都要自己动手?
王妃细致到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没理由对这个只字不提。
郑嬷嬷揣摩不出王妃的心思,决定先做个哑巴,毕竟多说多错。
是主子没安排的,不能怪奴婢没张罗。
视察完毕,安王妃带着一张不太愉快的脸离开。
郑嬷嬷对着手底下的奴婢们一通斥责,每个人都罚了银子,众人苦不堪言,赶紧给装了新的纱网。
郑嬷嬷看着他们苦着脸,心中愤愤想,最苦的是她!
稍后领的罚只重不轻!
又觉得这个到府的贵客实在是磨人,还好没点来伺候的奴婢,指不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安王妃行至正厅,安王正坐在上首饮茶看书,见她来了,立马笑着起身相迎:“审完了?”
安王妃扫他一眼:“什么?”
安王努努嘴:“不是去查看下人收拾的院子了吗?还满意否?”
安王妃垂眸:“也就那样。”
安王看着妻子略显疲惫的模样,心知她自从昨夜开始就没有睡好过,他心道是否白家那边又出了新招数,转念一想,她并非能轻易被左右的人,且看她安排这些是用了心思的,知己一说不像假的。
“你我成亲十数年,这还是第一次你要领着知己好友到王府小住,稍后我可要好好拜会这位夫人。”
安王妃转眼看他,微挑的眉毛带着几分审视——人还没来,你倒是上心了?
求生欲满满的安王即刻正色道:“该好好向客人讨教讨教,怎么做王妃的知己好友。”
安王妃终是扬起唇角。
然这个笑没维持多久,在世子萧恒来到正厅时又压了下去。
萧恒今日的着装十分正式,给母亲请安之后,规矩的站在那里。
安王妃扫了萧恒一眼,目光却是往他身后看去的,可想而知,萧恒是一个人来的,她脸色一沉:“他当真是不着这个家了是不是?”
这个他,说的自然不是萧恒。
萧恒蹙眉,似乎没有想好应对的措辞。
安王暗暗叹了口气,给萧恒使了个眼色。
萧恒无奈接下父亲的示意,硬着头皮解释:“母亲误会了,二郎怎会如此,他早已留话,是因为有要事才出府,不会耽误很久,今日就回。”
安王妃沉声道:“我早说过今日贵客将至,皆在府中迎客,他偏偏要昨日出府今日再归,那你不妨告诉他,今日也不用归了!”
萧恒赶紧跪下:“母亲息怒……”
外面有家仆跑进来:“禀王爷王妃,客已至城门,此刻已安排人带进城内,很快便能到王府。”
那一瞬间,安王觉得身边的妻子僵硬了一下。
他隐约觉得,这似是在紧张。
若非一早知道来的是个女人,他就要提刀一探究竟了。
不对,女人也很危险……
安王的脑海里隐隐浮出一张女人的脸,自心底最深处浮上一层浅浅的担忧……
只要不是那位,谁都行!
……
马车抵达鸢北巷口时停下,因为并非王府的马车,所以须得由王府下人出示信物。
少女乖坐在马车里,吧唧吧唧吃掉了半个猪头糖,鼻头却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白氏看着,终于有点慌了。
这个模样见王爷王妃,实属大失仪态。
最重要的是——
一路上,白氏已经对这个身份成谜的少女有过许多猜疑。
听闻她是在宣城郡与安王妃相识,没多久,安王妃便开始安排她来洛阳城的事情。
因着安王妃入宣城郡开始,白家人便密切关注,无孔不入的想要讨好,舍不得这门关系。
得知有这么个小姑娘的存在,便立刻出面搭线,好吃好喝的给供奉起来,还主动表示可以护送她去洛阳城,也省的王妃在此事上费心。
没想到的是一向对白家人没有好颜色的安王妃这次竟然承了这个情,自然令白家人倍感珍惜。
选来选去,最终选了她这个与安王妃从无过节也无交情的小堂妹来沿途照顾,力求在小姑娘这里得知更多关于安王妃的事情。
若是能以此突破,令王妃与白氏一族冰释前嫌,届时鸡犬升天,便是白氏东山再起之日!
所以白氏这一趟,委实任重道远。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还没把人送到王妃手上,小姑娘就先成了个猪鼻子。
少女忽然停止了吃糖,露出愁苦的表情,一句话说的白氏心惊肉跳:“不对,怎么吃都觉得难受,又痒又堵得慌……”
很遗憾,吃糖并没有分散注意力。
她开始扭头找什么。
白氏心里一咯噔,糟了,莫不是要照镜子吧?
这、这可不成,叫她瞧见自己这样子,不吓坏才怪。
马车已经到了王府门口,可不好在这时候闹将起来!
少女寻找的动作忽然定住,像是没找到什么放弃了。
白氏紧盯着她,正要松一口气。
下一刻,就见她一脸恍然的想起什么似的,自坐垫下抽刀似的抽出一把精致得不得了的小镜子举到面前!
白氏:坐垫下面怎么会有小镜子???
车厢内有一瞬间的静谧。
吧嗒。
小镜子自少女手中滑下,重重摔在垫软的踏板上。
一并沉下去的,还有白氏的心。
前一刻还甜滋滋吃糖的少女,一张小脸犹如六月的天,顷刻间乌云密布,那双星眸仿佛不是眸子,而是水泡,眨眼一挤便是泪眼盈盈。
少女的下巴颤抖了几下,在来势汹汹的哭声自马车里炸开之前,白氏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小祖宗,可不能哭,求您了,咱们到了!”
不想这一震,恰好将少女蓄势待发的两颗泪摇了出来,老大两滴,滴在白氏的手上,还是滚烫的。
被捂着嘴巴无法哭个痛快,少女一双泪眼盯着白氏,眼泪已然如断了线的珍珠,畅流不止。
白氏险些都要觉得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后母,正在欺负死去正室留下的遗孤。
但更多的是害怕。
这是安王妃亲自邀请的客人,却在与她一同来的路上哭成了泪人,小姑娘天真烂漫,若误会是她欺负了她该怎么办?
即便没有误会也糟糕,她这猪鼻子,怎么都算是白氏照顾不周。
白氏也不习惯这边的气候和纷飞的柳絮,可是却没有小姑娘这样严重的猪鼻子。
白氏好绝望。
她好希望自己也有个猪鼻子来堵住悠悠众口……
马车进入鸢北巷之后没多久就停了,外面传来了王府家仆的声音:“夫人,王府已至。”
完了……
白氏愣愣的坐在那里没动静,都不知道怎么应答。
反倒是被她捂着嘴的少女眨眨眼挤完最后两滴眼泪,忽然伸手扒拉开白氏的手,神情肃然的掏出五张面纱,一层层的戴起来,目光扫过躺在油纸包上的半只猪头糖时,眼神里多了一丝悲伤。
她鬼使神差的就将糖收进了袖子里。
安王府府门大开,以安王与王妃为首的主人都已经外出相迎,身后还跟着一批同样被点来迎客的奴仆。
少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和悲伤,扭头望向还呆着的白氏,声音又轻又细:“夫人,下车了。”
白氏反应了一下,神不守舍,动作僵硬的下马车,然后一双眸子紧盯着少女,唯恐稍后出乱子。
少女情绪稳定,紧随其后,只是下马车的动作再也没有了城外时的轻盈和恣意潇洒。
王府自半月前起就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迎接王妃的知己,白氏刚下马车,立马就被一片灼热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
府门前的众奴仆姿态恭敬,嘴角含笑,一个个恨不能膝行至贵人身边以己身垫客足。
白氏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怎、怎么有点紧张呢,为什么都这样看我?
只见盛装迎客的安王妃脸上含笑,直直的走向白氏的方向,然后越过白氏,一把握住少女的手,亲热的叫人胆寒:“可算是到了。”
王府众人:……?!
安王和世子萧恒对视一眼,父子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怎、怎么是个小姑娘?
周围的目光忽然都聚焦在了少女的身上,盯得她一阵心虚,忍不住吸吸鼻子,努力镇定,手忙脚乱的要行礼。
“怎么还跟我客气起来了。”安王妃抢先拦住,“里头已经备好了茶点,别站在门口,先进去吧。”
说着,府门口立刻让出一条道来。
安王妃盛情拳拳,少女应接不暇,只能跟着走。
不想刚一动作,半块猪头糖自油纸包中滑落,姿态决绝的冲出袖口,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王府众人:……
安王:……
世子:……
安王妃呆愣一瞬,眼底滑过一丝笑意,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少女的眼神带着询问。
这是……见面礼?
少女从未这般失态过,情急之下就要去捡。
不想脸上的面纱即便是最轻盈的丝绢,挂上五层还是有些压耳朵,弯腰时直接五层一起滑掉下来,露出了她红肿的猪鼻子。
一片死寂中掺杂着目瞪狗呆。
安王妃笑不出来了,她慢慢瞪大眼睛,显然是受了惊吓。
安王和萧恒异口同声的结巴:“这……这是……”
一旁的白氏心如死灰的抬头看天:真是怪了,早先还是春日艳阳,此刻怎么都黑了……
少女的心,沉到了深渊之下。
她飞快捡起面纱,也顾不上正确的戴法,直接用手拿着遮住鼻子,惶然的扫了一眼众人,眼眶开始泛红,慢慢蓄泪。
安王妃已然回过神来,欲开口打破尴尬:“你……”
“扑哧。”
安静的府门口,不知是谁没有规划的发出一声刺耳的嘲笑,这声嘲笑也化作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猪鼻子少女濒临崩溃的坚强上……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如山洪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别开生面的迎接方式,简直闻所未闻。
安王妃忽然沉色怒斥:“笑什么!全部不许看!”
刹那间,王府众仆吓得齐刷刷捂住嘴巴,背过身去。
这样的场面,堪称奇景。
安王和世子僵在原地,一副不知道该先遮掩还是先关怀一下的纠结模样。
“紫英,带女郎进去歇着,请太医!”
话毕,自安王妃身后走出两名侍女,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泪人少女进了王府。
至此,安王府的迎客仪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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