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王妃,此为水土不服之症。”留着花白胡须的太医沉稳冷静,丝毫不慌,瞅了一眼便得了结论。
“女郎不必担忧,待用些药膏,平日里多饮水,熟悉了气候,症状自会不药而愈。”
然后,老太医抬了抬袖子,隐晦示意袖子上的爪子可以收回了。
自太医被请来后,琼珠便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一双眸子紧盯着他,好似下一刻他就会说“此为不治之症,女郎吃好喝好安心等死吧”,然后跑掉。
安王妃眉头紧拧,走到床边挨着床沿坐下,温声道:“琼珠,可还有哪里不适?只是鼻子肿痒吗?”
琼珠吸吸鼻子感受了一下,又低头看身上,末了摇摇头,声音嗡嗡的:“只有鼻子。”
一个丑丑的猪鼻子。
安王妃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在忍着什么,语气仍旧温和:“只是水土不服罢了,很快就能适应。王府有药膏,药水也正在煎,内服外敷后会舒服很多。”
顿了顿,她还是加了一句:“不会一直这样的。”
琼珠半信半疑的盯着面前妆容精致的女人,忽然扭头抓起放在一边的面纱,又一层层的戴起来。
大大的眼睛里有满满的坚强,哪怕前一刻还哭的如山洪决堤,这一刻已经是接受现实的模样。
鼻子太丑了,她不能接受,也不能让别人瞧见。
一旁的郑嬷嬷从刚才起就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此刻王妃这么一说,她脑中劈过一道惊雷——药膏!
安王府中只有王妃对洛阳的气候格外敏感,十几年来都受不得那杨柳絮的折磨,所以王府每年开春之时就会备下药膏,却也不多,仅够当年用的,毕竟来年会配新的。
今年按例制药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一位小客人要来王府,并未多准备。
虽然王妃半月前就吩咐了,可是那药材都是在江南采买,用的是当地才有的药材制成。
去江南补买原材料临时赶制肯定是来不及了,所以她只能让人去瞧瞧洛阳城内还有没有现成的可以买,结果可想而知,买不到。
最近的原材料,还得出城一路上寻那种江南过来的药商。
派出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复命,许是一路都走远了。
客人今日就到了,药膏还没准备好……
这可糟了。
耳边回响起这位琼珠女郎惊天动地的哭声,郑嬷嬷心里一阵抽搐。
今日的准备已经叫王妃抓了错处,眼下连药膏都供应不上……
当日和李婆子争泛音院的活儿,本是想讨个好处,在功劳上又压李婆子一头,现在看来,实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对!
郑嬷嬷心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李婆子仗着伺候王妃的时间更久,一直不将她们这些同辈老奴放在眼里,偏偏她眼睛和嘴巴一样毒,什么好差事都捞得到。
若是换在从前,有差事她必定会抢过去,可这次怎么就轻易认输落在自己头上了?
没错,这是个阴谋!
李婆子必是早就知道这位主儿难伺候,所以才不争,亏得她还以为自己捡了便宜,忙的不亦乐乎!
郑嬷嬷咬牙切齿,李婆子,你给我等着!
……
安抚了琼珠,安王妃亲自出门送太医,没想刚走出门口,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吓得太医险些崴了脚,就差没揉揉眼睛转回头确认一下这笑声的来处。
意识到自己失态,安王妃连忙收敛表情,借着轻咳的动作岔开话题,问了一些旁的需要留心的地方。
守在院子里的奴婢大气都不敢出,唯恐王妃顺手点了她们留下来照顾。
可是安王妃一直到走出泛音院,也没有提到点人留下来照顾的事。
最终,精心布置的泛音院竟然一个近身伺候的奴婢都没有,等人散去后,安静的针落可闻。
琼珠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真的没有人了,这才提着裙子窸窸窣窣穿鞋下床。
没想到来安王府的第一日就丢了这么一个大丑,这里的人该狠狠地笑话她了。
她吸吸鼻子,扭头寻找着梳妆镜。
正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哪个不爱美?
琼珠更是爱美。
奈何这一切实在是发生的太突然了。
原本小巧挺立的鼻子忽然肿起泛红,撑得鼻孔上翻,入眼就是一个大大的惊吓,她第一反应就是吓一跳,然后想哭。
当时看到那吃了半块的猪头糖,她忽然觉得这半块猪头糖和自己一样可怜,顺手就收到袖子里。
下车就是一大片人站在那里,她本不是怯场的人,却因为这个猪鼻子心虚晃神,接着又是掉糖又是掉面子。
她在梳妆台前照了半晌,身子泻了力气,趴伏于台,思考前路——
听说安王妃喜欢那种认真上进、勤奋努力,温柔大方又优雅得体的姑娘家。
她好不容易用“认真上进”和“勤奋努力”换得一个入住王府的机会,“温柔大方”和“优雅得体”就仓促的胎死腹中。
好不容易争取到了来安王府的机会,可为何第一日就觉得前路茫茫,达成目的之日遥遥无期呢……
“女郎,王妃命老奴前来送热水,供女郎沐浴更衣之用。”
琼珠猛地弹起坐正,手忙脚乱的把面纱戴好,起身去开门。
泛音院有澡房,连着琼珠的卧房,只有一门之隔,天凉的时候沐浴完不必再走出来吹冷风,可直接回到卧房。
澡房不是什么屏风围着的雕花木桶,而是实打实的给掘地数尺挖了一个池子出来,四周贴壁雕花,屏风环绕,纱帘随着进出送热水的婢女走动轻轻飘摇。
整个澡房被热水蒸腾的宛若仙境,池子边上摆放了被模子按成各类花样的澡豆,还有新鲜的花瓣,就连沐浴之后用来擦身子的香膏都一应俱全。
不夸大的说,除了宫里,整个洛阳城里沐浴讲究成这样的就没几个,安王妃算一个,如今这位小客人也算一个。
郑嬷嬷领着琼珠进来的时候,心里是带了些得意的。
方才她已经听说了,今日和琼珠一起来的妇人是王妃在白家的堂妹,奈何两人年纪差的大,又从无交集,所以白氏连王府大门都没进,如今正在洛阳城里找了一处客栈住下,短时间之内好像不准备离开。
眼前这位容貌出色的女郎,的确是王妃在宣城郡认识的忘年之交,虽说在品性上入了王妃的眼,可是到底是个小地方来的丫头。不可能有什么见识。
郑嬷嬷对自己在澡房上的布置很有信心,只等着看小丫头惊呆的表情!
若是让她舒舒服服梳洗一番,回头在王妃面前夸赞几句,兴许能抵了她今日疏漏的过错。
“女郎这边请。”郑嬷嬷恭敬邀请,眼神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琼珠满怀心事的走进来,略无精神,随意扫了一眼澡房,情绪比镜面还要平。
郑嬷嬷眼睛一眯,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头。
小丫头的反应是不是太冷静了,难不成这种布置还不尽如人意?
郑嬷嬷有点不甘心的按下这种猜测,坚定信念:她一定是惊呆了,在心里默默地惊呆。
许是郑嬷嬷的殷切期待太灼热,引得琼珠转头望向她,然后,两人在一片沉默中大眼瞪小眼。
郑嬷嬷:?
琼珠:……?
郑嬷嬷暗暗叹气。
得,借讨好这位贵客的功劳到王妃那处恕罪的计划落空。
精心的准备并没有得到对方的惊叹赞赏,多少有点令人失望,郑嬷嬷心想,王妃只是让她来送热汤,又未曾让自己留下伺候。
这小丫头来历不明,碰上她的事情要格外复杂麻烦,此刻她应当有李婆子一样的眼光,趋利避害。
郑嬷嬷拿定主意,热水都备好之后便领着婢子们离开。
其实这些婢女们也不敢留下来,她们来时,听说王妃正在为药膏不足追责,这位女郎也不晓得是有什么吸引力,能让王妃这样用心对待,总之是个麻烦就对了!
众人得了郑嬷嬷的指令,纷纷离开泛音院。
原本,琼珠在为沐浴的事情发愁。
她不习惯被生人伺候着沐浴。
尤其现在猪鼻子还顶在脸上,沐浴难免要拆下面纱,她的脸面包袱有点重,不想这样。
没想到这些婢女们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倒完水便全都走了,转眼间泛音院又变得安静无声。
多少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她恨不能振臂高呼再转几个圈圈。
一路风尘仆仆的确难受,她将澡房的门都关好,手脚麻利的散了头发解了衣裳滑进水里。
温度正好的水包裹着身子,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游到池子边上去够澡豆,钻出水面坐在台阶上认真涂抹搓洗,差不多之后便重新入水,将身上清洗干净。
一路上过来,最好的客栈用的也是雕花大木桶,洗倒是能洗,但始终少了能在水中撩玩扑腾的痛快。
一身风尘洗净轻松,就在她要擦身子穿衣时,猛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拿干净的衣裳过来。
她双手交叠捂着身子暗暗琢磨,难道要这样光着身子一路走回卧房取衣裳?
“是不是在找这个?”
一只手托着被叠的四四方方的衣裳块送到她面前,琼珠顺着那时候望向手的主人,脸上的茫然转瞬变成惊喜,当即踩着木梯从水中一跃而出就抱住来人:“五娘!”
澡房一侧的窗户开了,琼珠抱着的女人身着赤黑交错的交领右衽和同色褶裙,窄袖袖口以黑色束带束紧,浑身上下都透着英气,长剑靠在高脚凳边,就这么任由她抱着诉说委屈。
“你看这里!”琼珠仰起头,“我的鼻子成这样了。”
秦五娘果然沉了脸色,严肃道:“这个猪鼻子可真是精致,你瞧,都泛油光了呢。”
“嗯!”琼珠噙着泪重重点头,顷刻后又觉得哪里不对,怒目瞪着她:“你也笑我!”
再一顿,握着她的肩膀移开一些,上下打量她:“不对,你怎么好好地?你也是第一次来洛阳呀。”
秦五娘顺着她的思路给出答案:“许是因人而异?”
不过洛阳城的确比宣城郡干燥许多,饮多少水都补不回来的那种干。
琼珠的悲伤重新涌上来,转身一脑袋扎进水里开始自闭。
秦五娘的心情有点复杂,是那种想要捧腹大笑,但同时又真心同情的心情,见琼珠隐约生气了,她方才镇定心神,低声道:“我来可不是为了笑你,而是要叮嘱你一声,之前你都做得很好,奈何一入王府大门就处处是破绽,你若是不想被赶出安王府,怕是要多用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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