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到府的小表妹是安王妃请来陪客的,擅七弦琴。
琼珠心生疑惑,悄悄望向座上的安王妃。
不看还好,一看才察觉座上之人也正盯着她看,她心神一乱,眼神立马上天下地的飞,脸上贴着大写的心虚。
安王妃眼中滑过一丝笑意。
恰好萧恒与萧武来了。
看到萧武,彭贞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回忆,整个人恨不能缩成一团。
安王妃:“来的正好。阿贞,方才琼珠提到你的琴,近来可学了什么新的曲子?别总听你母亲的数落,你的琴艺不差,人都在,何不雅奏一曲?”
刹那间,彭贞面如死灰。
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吗?
琼珠细细打量着彭贞的脸色,暗想,得是弹得多差,才能紧张成这样?
七弦琴放置妥当,彭贞如上刑场。
众人落座,琼珠总觉得有眼神在往自己身上扫,但望向安王妃那处时,她又在和小白氏说话,并未瞧她。
萧恒和萧武更不会看她。
原本她还有些心不在焉,但当彭贞的第一个琴音响起时,她的注意力立即转移。
白姨母是真的过谦了。
彭贞不仅不差,相反的,她的基本功十分扎实。
奏的是名家李嗣所谱的《云水调·灵鹤》,指法流畅,意境深邃。
说到李氏琴,还有一则趣闻。
相传,这李氏的祖上并非琴师,而是画师。
画技讲究画形有精髓,用色有章法,不同的画师在作画时也有自己的小癖好。
好比这李氏祖上作画时,就喜欢听曲。
一曲琴悠扬,所见的山光水色皆在心中活过来,所出画作栩栩如生让人无不叫绝。
直到府上技法最好的琴师忽然过世,再无妙音,这位李祖每每提笔时,心中皆是一片灰暗。
府上欲寻新的琴师,可是无论选多少琴师,竟无人能重拾老琴师在时的本领。
李氏祖上一度觉得,自己一生恐怕再难画出一副佳作。
直到某日消沉买醉之际,他仿佛又听到了久违的琴音,顿时灵性大发,提笔挥毫。
第二日醒来,他瞧见自己醉酒时所作画卷,不由得掩面痛哭。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心中从未有过什么活的画面,不过是琴音所赠。
那是老琴师心中的画面。
他以琴音相传,妙音成画。
乐音之力,能主宰人之心境生死。
痛哭之后,又是大笑。
因他忽然想明白,或许,他能用另外一种方法,来让人瞧见他心中之画。
然后,便有了李氏琴。
李氏琴的厉害便是不拘泥于七弦琴固有的奏法,旨在以音成画。
所奏之乐的诉说力极强。
所以,到了后来,李氏族人有两大爱好,一是品画,二是谱曲。
满天下搜寻名画,品一副奏一曲。
想到这里,琼珠又想起母亲曾说过,李氏一族祖上自谱自画,是凭着心中那份真挚的追求,还算有点与众不同,挺能唬人。
到了如今,族人只顾抱着名家之号守着祖先攒下来的风光,沉迷收徒办学,用不了几年就该被淹没了。
琼珠听着琴音跑了神,殊不知自己这一番暗想之下,表情也变换无穷,时而傻笑,时而唏嘘,彭贞曲调收尾,她也变得一脸遗憾,轻轻摇头。
她更没想到,几乎是彭贞的琴音刚落,安王妃张口就一刀子戳了过来:“琼珠,之前倒是没有听你说过擅长音律。我瞧着阿贞奏琴时,唯有你反应最大,不如你说说看,阿贞奏的如何?”
“嗯?”琼珠茫然,转头去看其他人,萧恒和萧武,甚至白姨娘都盯着她。
尤其是萧武,眼神里满是戏谑,一副等着她开口的样子。
简直是课上走神被夫子点名的情景再现。
琼珠一个头两个大。
“王妃说笑了,我哪里懂什么音律。”
萧武捏了一颗果子往嘴里一丢,子承母业,又戳了一刀子过来:“只怕是有意藏拙,不肯指点。我瞧着妹妹方才听得极其入神,若不是对这琴音若有所悟,难不成是在想别的?”
琼珠又有一种尾椎骨被人狠狠捅了的感觉……
真实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客人奏乐,她想别的,这太失礼了。
“萧二哥哥说的哪里话。”她尴尬的望向众人,“其实我的确不太懂这些,但观阿贞妹妹指法熟练,攫援摽拂皆随心自信,是融着曲境而奏,灵动悠长,余音绕耳回味无穷,绝非姨母说的那般普通,而是十分精妙了。”
彭贞一双眼睛紧盯着琼珠,因为激动而急促的呼吸令肩膀轻微起伏,嵌在眼睛里的“知音”二字闪耀着金光。
“听听,咱们听得都是热闹,妹妹听得可是门道,什么攫援摽拂的,还知道曲境,说自己不通……”萧武直勾勾的盯着她,一针见血:“骗谁呢?”
“哪里,只是从前读书时,见过先生的几本琴谱,略聊过些琴曲,晓得该怎么品罢了。多的……就不会了。”
萧武能被她糊弄过去,也就不是萧武了,他正要开口,却被萧恒抢了先。
“原来琼珠妹妹也会看琴谱。巧了,近日我刚得了两本,刚巧阿贞也来了,稍后我派人给你们送去,你们知音之间读谱抚琴,也不失为一个乐趣。我对音律并无造诣,在我这里反倒是浪费了。”
说完,萧恒看了萧武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
你适可而止。
萧武扯扯嘴角,不再接话,唯有眼神扫向琼珠时,带着几分审视。
萧恒维护的太明显,琼珠和彭贞几乎是同时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萧恒一转头对上两双亮闪闪眼睛,顿时有些忍俊不禁,摇头一笑。
安王妃和小白氏将这些看在眼里,并不说穿。
琼珠就这样多了一个陪客,未免她孤单,彭贞也住进了泛音院。
“我和母亲这些日子都留在王府,琼珠姐姐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彭贞很爱惜自己的琴,到房间之后,她亲自把琴放好,还擦拭了一番,边收拾边问。
琼珠坐在对面,双手托腮看着她:“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哪里有趣。若是阿贞妹妹不喜欢出门,咱们就在府里抚抚琴说说话也是好的。”
阿贞笑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呀。”
琼珠:“怎么没有?只要这一趟走的开心满足,在哪里玩,怎么玩都不用讲究。”
阿贞眸子闪闪的看着琼珠:“姐姐的想法真特别。”
琼珠看了一眼彭贞的琴,开始试探。
“阿贞妹妹以前也经常来王府吗?白姨母和王妃的感情好像很不错。”
彭贞心思单纯,即刻道:“是啊,母亲与姨母的感情极好。这么多年,我们家也承蒙姨母诸多照顾。我能拜得名师,多亏了姨母。”
阿贞坐在琴桌前,认真的理着穗子。
琼珠凑了过去,与她并肩坐在一起帮她:“抚琴能静心养性,自然是好的。不过少年习乐,要么是天赋使然,要么是家学渊源,怎得选了古琴?可会别的?”
阿贞摇摇头:“学这个已经十分吃力了,分不了心的。”
琼珠不放弃,继续道:“我听说洛阳人多擅音律,王妃从前不是还……”
“听女郎谈及王妃,可是有什么事情?”一个冷不丁的声音打破两人的谈话,李嬷嬷不知什么时候端着茶盘子站在屏风一侧。
琼珠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活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
反观李嬷嬷,气定神闲的走了过来给两人奉茶。
“贞娘莫要只顾着抚琴,与女郎一同来吃茶吧。”
彭贞瞧见李嬷嬷,吓得背脊挺直:“泛、泛音院原是嬷嬷伺候着么……”
李嬷嬷微微一笑:“是。王妃不想怠慢琼珠女郎,特命老奴来伺候着。”
彭贞仿佛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琼珠竟然看懂了这份紧张,两人目光对视间,不由得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来。
李嬷嬷给两人奉茶,又问琼珠:“方才听闻女郎说到王妃,可是有事要面见王妃?”
琼珠干笑:“不是……只是偶然聊到阿贞妹妹学琴之因,听说安王妃也擅音律,不比名家逊色,遂有些好奇王妃为何不亲自教导……”
彭贞竟是面露诧异:“这、这是谁说的?”
琼珠心里一沉,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果不其然,只听李嬷嬷一笑,低沉道:“是啊,这话女郎是听谁说的?”
琼珠语塞,面颊因为紧张而发烫。
她本没想在李嬷嬷这里探听什么。
谁料李嬷嬷没等到她的回话,兀自打开了话匣子——
“也罢,洛阳是人多口杂之地,女郎今日才外出过,即便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也不是怪事。”
琼珠心想,这李嬷嬷倒是帮她想了个理由。
李嬷嬷又道:“不过女郎往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身为安王府的王妃,身上有许多的重担。仅从女郎来安王府后,王妃无暇陪伴,要让白姨母和贞娘来陪伴便可知晓。又岂能似做女儿家时那般清闲,时不时地玩乐弄琴呢。”
琼珠的眼神无声的暗了一下,没有回话。
李嬷嬷目光扫过她的脸,布好茶,缓缓道:“女郎可听说过东海王?”
琼珠眼神一抬,回神点头:“听说过。”
李嬷嬷端坐着,声音低沉:“大缙开国以来,异姓封王者屈指可数,而东海王,又是异姓王中的特例。”
彭贞“啊”了一声,想到了:“嬷嬷说的是那个被先帝一曲封王的异姓王?”
琼珠心里嘀咕:一曲封王?
李嬷嬷点头:“正是。”
“东海王不仅是大缙唯一一个凭借弄乐造诣之高得封王之人,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也少之又少。你以为是无上殊荣,却不知那东海王府,是被看做服簪缨而行伶人之事的笑话。”
咣。
是杯盖被重重盖在杯子上的脆声。
声音不大,彭贞还是吓了一跳。
是被琼珠吓到的。
自入府以来,除了因水土不服之症掉了眼泪,多数时候的琼珠都是见人三分笑,和和气气,乖乖巧巧。
然此刻,她面沉如水,一双眸子再无笑意,静静地看着李嬷嬷,一字一顿:“嬷嬷这话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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