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晚膳之时,萧武没有来,位置空着。
院里的小厮来传话,说是小郎在外面已经用过饭了。
安王妃虽然没说什么,但总归是不悦的。
奴仆们想着前几日两位女郎缺席时安王妃的淡定随和,忽然觉得今日的王妃才是正经的王妃。
前几日的说不定是病了,不正常。
琼珠悄悄抬头打量,除了安王妃有些不悦但未明言之外,无论安王,萧恒还是小白氏母女,都对此没有二话,看起来是都习惯了萧武这个样子。
琼珠浅含箸头,暗地里提醒自己。
萧武莫名其妙的受了伤,却半分都没宣扬,如今恐怕在院里养伤,不敢来正厅用饭。
左右与她无关,便假装不知道吧。
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可比萧武这根反骨还要让人头疼。
安王府的人这样排斥宣城郡白氏,她要怎么帮白氏的人入住安王府呢?
最重要的是,萧武曾说过,白氏是安王府的禁忌,王妃与宣城郡白氏早有恩断义绝之相。她有求于王妃,王妃又待她极好,她若帮着白氏接近安王府,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父亲分明是拿着家法威胁她,掐着她的念想,叫她知难而退。
等等。
琼珠脑中一道明光闪过。
手札。
她怎么把这宝贝给忘了?
安王妃的过往,不都存在那里头么!
想想也是,她来安王府的第二日,安王妃就将白姨母和彭贞请过来了,这几日她都和彭贞废寝忘食的改谱子,哪里有时间想起这东西?
如今事态紧迫,今晚得想法子将阿贞哄睡了,好好翻翻手札找找对策。
用完饭,琼珠与阿贞回了院子,安王招萧恒去说话,安王妃则是去了佛堂。
郑嬷嬷为她捻了三炷香,安王妃接过香,对着佛堂中供奉的灵位拜了一拜,然后上香。
佛堂中一共奉了四块灵位牌。
与佛像最近的,是安王妃的生母吴氏,一旁,是她未能出世的胞弟。
而另外两块,也是郑嬷嬷一直看不懂的。因为这两块牌位没有刻名字,是两块无名牌,也不知道供奉的是谁。
不多时,本该在泛音院的李嬷嬷来了。
郑嬷嬷将人放进来后,李嬷嬷道:“王妃安好,老奴有事禀奏。”
郑嬷嬷暗笑,这是都到了泛音院,还惦念着要在王妃面前露脸,也不晓得在哪处扒拉点儿破事儿就来了,王妃在佛堂时最讨厌被打扰,李婆子你完啦!
不想安王妃听完,竟没有任何愠色:“说。”
郑嬷嬷并没盼到王妃对李婆子发火,有点失落,她朝李婆子看了一眼,却发现她正看着自己。
郑嬷嬷只用了一刻就明白了这眼神的深意——我有要事要与王妃讲。你,出去。
真是……看把她能得!
郑嬷嬷向安王妃行了一礼,咬着牙退出去了。
佛堂中只剩主仆二人,李嬷嬷走近几步,低声道:“手下传信,宣城郡白家二房的瞿氏已经带着其女与外孙女抵达洛阳城,如今与三房的白兰落在城中客栈。”
安王妃神色未变:“来的还挺快。”
李嬷嬷想了一下,说:“王妃回宣城郡时,白家应当已经在筹划着来洛阳之事。按照路途耗时来算,她们是紧随琼珠与白兰之后上路的。”
安王妃非但不紧张,反倒释然一笑:“嬷嬷近来不是身子不舒服么?让你去照顾琼珠已属操劳,往后这种小事,差嬷嬷手底下的小婢子来传话就好。”
李嬷嬷感怀道:“老奴一把贱骨头,处在哪处,就侍奉哪个主子,哪里敢需要王妃来担心。只是白家此次来洛阳,目的恐怕不简单,韩王与皇后早已连成一线,若是此时……”
“嬷嬷就不要再操心了。”安王妃打断了李嬷嬷的话。
走到李嬷嬷面前,握住她的手:“您都为我操了半辈子的心了,歇歇吧。”
李嬷嬷背脊一僵,眼神飘向那空白的灵位牌。
短暂的失神后,李嬷嬷又站的笔直恭敬:“老奴的前半生,是自己毁的,后半生,是我们女郎救回来的,从女郎将老奴遣到王妃身边伺候时,老奴便是熬到一只脚踏进棺材,也该对王妃鞠躬尽瘁。”
安王妃的眼神里涌起一道道波澜,心绪渐渐乱了。
李嬷嬷抽出手,退开一步站定:“若我们女郎还在,定不会叫人欺负了王妃。当年若非王妃受人掣肘,我们女郎本不会留下这祸患。老奴只希望,有生之年,能真正瞧见王妃活的畅快。”
安王妃转过身,面向佛堂中供奉的灵位牌,表情既喜又悲。
宁静的佛堂中,她的声音轻到沙哑:“可我这样的人,迟早会有报应的。”
香火的青烟袅袅升起,氤氲在安静的佛堂里,眼前的画面好像都跟着旋转,扭曲,变成了另外一副光景——
“砰——”
一只香炉照着摆满令牌的神位上砸去,正中被击中的灵牌当场被砸撞成两段,随着架子晃动,其他的灵牌纷纷坠下。
行凶之人,是一个身穿素服的少女。砸了还不够解气,她持着一把大斧头,嘶吼着冲上前一下一下的砍。
祠堂瞬间一片狼藉,很快堵满了人。
“反了!反了!白若音,你这个逆女,敢对祖宗不敬,把她拿下,马上拿下!”
家奴撸袖子上前,她虽面无惧色,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斧头准备拼死一战。
然而,那些粗粝的手还未沾到她的身,就被四面八方飞来的暗器击的倒地一片。
八个带刀护卫拥着为首的少女破开人群走了进来。
白家老少纷纷避让,并不敢惹来人。
方才面对数十大汉逼近都不曾面露惧色的她,此刻竟不由得后退,是明知自己这样做是错,所以不敢与她对峙的心虚。
顾七娘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哼笑一下。
这一哼,卸了她满身的戾气。
“看把你能得,还动上斧子了?”
她立马连拿斧子的力气都没了。双膝一软,斧子落地,人也摇摇欲坠。
七娘拢在袖中的双手飞快伸出,分明纤瘦,却极有力道,稳稳扶住了她。
一如初见时那样。
七娘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不是与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先站起来。”
她试着松开手,还不忘记叮嘱:“我松开了,不许倒,尤其是在这些人面前。”
被抽走的力气,又这样回来了。
白家族老看着顾七娘,站出来讲道理:“女郎出自勋贵之家,更应明白伦理孝道!我白家虽势微,却也是正经人家,如今此女公然打砸祖宗牌位,是大不孝!是逆女!若女郎为此女庇护,恐怕自己也要惹一身腥,还请女郎慎言。”
七娘已松了手,她稳稳站住了。
只见七娘不怒反笑,眸子水亮,背对着身后的人,微微回首,眼角轻佻,:“你威胁我啊。”
白氏族老下意识要反驳,但被其他耆老拉住了。
对方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此刻只能占着理讲理,再不能动手了,若不慎伤了人,那便是有理也成罪。
七娘回过头,对着满脸泪痕的她一笑:“你,说说看,为何要打砸这里?”
这片刻的功夫,她已然缓过劲头来。
七娘的问话,令她抬头去看挂在祠堂中的一块块精心打造的牌匾。
那是白氏一族曾经风光过的证明。
她凄然一笑,冷然道:“宗氏祠堂,本该是族老住持公道,将族中犯错之人加以惩处之地。可是这白氏宗族中,尽是欺上瞒下,一手遮天的脏事,犯错之人逍遥法外,无辜之人却要备受劫难!”
她的语气渐渐狠起来,转为嘶吼:“这样的地方,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倒不如砸了!”
“胡言乱语!”白氏族老睁着猩红的眼眸狠狠瞪她,“你无证无据,血口喷人,分明是犯下了大错,还信口狡辩!”复又望向七娘,厉声质疑:“女郎难道要听这疯女一面之词,轻易相信袒护,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族老话音刚落,又有四个佩刀护卫来了。他们提着一个箱子,还带了好些人来,看模样打扮,像农户。
七娘瞧的眸子染了明快的笑意:“好啊,既然她是信口胡说,我们就来说些证据确凿的。”
她抬头,目光在祠堂中转了一圈。
祠堂中供奉着历代祖先,一些颇有建树的,还有相应地牌匾悬挂,也彰示了白氏家风。
七娘扫了一圈,一字一顿念着牌匾上的字词:“忠君爱国,浩然正气、有德之家、大善……”她似是念不下去了,翻着眼朝护卫伸出手来,立马有护卫为她送上已经整理好的文书。
“建安二年,宣城郡白氏,白远丰,强夺东平村葛家田宅民女,至葛家三口被逼无奈自尽身亡。”
此话一出,白家族老纷纷白了脸色。
七娘头都没抬:“东平村的呢?来人了吗?谁说说是怎么回事。”
话毕,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从那农户人列中冲出来,重重跪下,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露在外面的手臂黝黑结实,一看便是常年下地干活的。
“求女郎主持公道——白远丰私置田产,强逼葛家一家做佃户将其榨干不说,还要抢夺夕娘做他的妾侍,葛家人不同意,他便要用强,逼的葛家三口上吊自尽!”
白家族老跳了出来:“胡言乱语!”
青年并不惧怕,只盯着七娘,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村人不是受了威胁就是收了好处,事情便不了了之!女郎明鉴,葛家三口与人为善,葛夕娘更是善心女子,最后却被这白家畜生逼到绝境。”
“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白家族老还没跳起来,就又有佩刀的来了。
旁人看着都傻眼了。
这位女郎出门,到底带了多少佩刀的?
光是往那一站就够吓人了。
七娘莞尔一笑:“还封口了?啊——封口好,我最擅长把封过的口撬开,分文撬和武撬我都很精通。”她扫一眼东平村人:“谁先来?”
东平村其他的村户,相比跪在地上的男人那份愤恨,他们则是激动。
一张已经被银子撬开的嘴一进来就开始叭叭的吐露实情,唯恐别人不信他们说的,恨不能挖心掏肺,语气十分真挚:“小人拜见女郎,小人们是东平村的村户,白远丰的确威逼好些村户做他们的佃户,做了他们白家的佃户,能被榨的连吃都吃不饱,葛家最惨,被逼的人都没了……”
第一个开口了,后面就争相开始作证。
白家人从最开始的气焰嚣张到面如死灰,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七娘双手入袖,是她一贯的闲适姿态,“私置田产,压榨佃户,事关税赋,这种事情往上捅了,可有的闹呢。”
白家人再没硬气。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面前这女子,有钱有势,有时间也有精力,
所以她一万种方法,去将掩埋在这世道中的曲曲折折给挖出来,细细拧直了,还原一个本貌。
躲在人群中的白远丰被佩刀护卫拎了出来,丢在青年的身边。
青年眼目猩红,捏着拳头便上去对白远丰拳打脚踢。
祠堂彻底乱了套,有白家人尖叫嘶吼,有白氏族老跺脚愤恨,还有白远丰的求饶呼痛。
七娘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抽出袖中的手,细长的食指直指那块“有德之家”,语气平淡的仿佛在首饰店里挑选什么珠钗:“那个,拆了。”
话毕,佩刀的护卫连□□都不用,随手捡了一个铜烛台,一抛,一踢,咚砰两声,“有德之家”已然细碎落地。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所有的喧嚣杂闹在这一砸之后变得越来越远。那个曾经的白若音,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七娘从容伸手,拿起第二份文书,诉出第二个罪名,再拉出第二批人证物证……
那些掩埋在这宁静祥和之地下的肮脏和丑恶,被就地翻了出来,一桩桩一件件,伴随着牌匾落地的声音,重见光明。
最终,掉落在地的牌匾和被砸乱的灵位全被堆在一起,浇上了火油。
她的手上一凉,是七娘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外面带。
她如木偶般被牵着走步,只听到七娘的声音缥缈而冷清:“名不副实,不如焚祭亡灵,烧了。”
走出祠堂,身后已是火光一片。
白家人再顾不上她,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吼声中救火。
七娘松开手,转身,那双素来水灵的眸子里,此刻盛着火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她微微回神,只觉得身后一片热潮袭来,一改方才豁出去的凶狠疯狂,呆鹅一般:“什、什么?”
七娘瞥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做了我的琴僮,就是我的人,谁欺负你,我打哭他给你看。”
焰火焚烧,将眼前所见之景都灼得跳动起来。忽的,画面仿佛融在了火光里,自边角开始燃烧殆尽,眼动时,眼前只剩暗沉的佛堂和佛像下供奉的四个牌位。
“王妃?”李嬷嬷见安王妃发呆许久,轻声唤她。
安王妃走到神台前站定,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几尊牌位,慢慢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可我的报应,从来不是白家。”
……
又是一阵邪风,第八次将火烛吹灭了。
琼珠坐在前院的秋千上,一只手举着熄灭的烛火,一只手卷着一册手札,腿上还摊了几本。
她没有像刚才那样急吼吼的重新点燃烛火照明,而是就着这夜色发呆。
若手札中的白三娘当真就是安王妃,那她……实在是过得苦了些。
诺大的家族,沉迷执着于已经逝去的昔日荣华,并不去想怎么发奋争取回来,反倒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丑事来牟利,靠着卑微的联姻手段来生存。生在这样的人家,若不自强自进,真的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而今,这些人嗅到了唾手可得的荣华之气,巴巴的找上门来。
父亲为何要她帮这样的人进入王府?
琼珠握着手札,脑子里自动自发的勾画着那个顾七娘为白三娘烧砸白家祠堂的场景。只觉得浑身都激动亢奋。
这样凶悍又有个性的小娇娘,行事作风让她倍感亲切舒心,做起事情来可真解气呀。
吃什么长大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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