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柏修竹咀嚼着此两字,神棍和探案,搭着倒是莫名融洽。他心中腾起想法,只一瞬又暂压回心底,只道,“姑娘放心,大理寺一定会对所有罪犯从重处罚,绝不姑息。”
孙卫杵在两人身后,徐徐踱着步,终是头发一挠叹息一声,跟了上去,“大人,依着大咸律令,僧侣不可施重刑……我们没法儿严惩啊!”
“事在人为。”柏修竹只摆手道。
奚荷觉着在理,这一刻,本就高大挺拔一袭锦衣的柏修竹宛若渡上金光,令她不可直视,高山仰止,怀瑾握瑜,“大人好有魄力,英明神武!”
男人缎靴触底过长廊,两遭忽然就起了凉秋风,穿过他温燥手,柏修竹心里只觉得奚荷惯是爱拍马屁,而他又鲜少被人拍马屁,老杵他跟前说,还真有点不适应。
“我江湖小道士也想出谋划策。”奚荷扯过孙卫,挨着柏修竹,咕嘟咕嘟讲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三人由大理寺侧门走出,奚荷手里还拿着刚晾干的一踏宣纸,粗针穿线丁成话本模样,倒也像那么回事儿。
日头下来后,京成茶馆的说书先生起了最后一遭故事,他也是两个时辰前才拿到的话本,名为《佛墙烛影》:“……百十僧侣白日对着香火客们诵经转轮,世人歌功颂德,敬之重之,香火钱堆在一起比佛寺庙顶的小金塔都要高。夜里这座声名在外的朝拜圣地却有它鲜为人知的面貌。”
说书先生停在这里,手端着茶杯,吹起热茶缈缈升起的白气来,一副吊人胃口的悠哉样。
这就惹了众怒,台子底下骂骂咧咧。“嫩个说书人,下次再不来你这听书,竟会搞欲情故纵的把戏!”说着便想走人。旁人也着急啊,听书的最怕说书说到一半卡壳儿了,与热锅煎蚂蚁何异?
说书人赶忙见好就收,放下茶杯。白釉瓷制杯底啪得落在檀木圆桌上,发出一声清脆,有一扇阳光背面的佛墙,便这般被掀开,再无遮掩,顷刻充斥在众人眼耳前。“……哪想不过一墙之隔,百面佛下盛着百姓拳拳祈愿,阴室内是僧侣聚众淫.秽,吞钱敛财。入夜后,是书生魂魄飘荡,他遭了大委屈,凶手不得罚,不得辱,终是死不瞑目气不能咽,就是不肯随着黑白无常入地府投胎!……又说这些个赤身女,换做哪家不心疼,大.麻石壁充斥着女子低泣,血泪抹不平沟壑,若不拿命来尝,如何对得起飞鱼青日,如何能说天理就在!”
“是啊……”台子下有感性孩童已是哭红了眼,大人们亦是震撼又触动,怀揣着复杂心思走出大街,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声不绝于耳。“这也忒真,莫不是照着哪段秘史改得罢!”不止是谁人先提出揣测,却好似一语点醒梦中人,这般茶余饭后八卦之事,若是假的如何能引得众人落泪纷纷,势必是真的!此一句话好似火星落入原野,迅速扩张,火光冲天,势要烧尽京城方休!
巷口有一蹲着摆摊,头戴蓑帽的小道士其貌不扬,实则是那仍火星子之人,见人群散尽后,扯落蓑帽系带,盘在手中把玩,面色骄矜,一副等着挨夸模样。
孙卫从善如流,他亦摘下蓑帽,对着奚荷道:“奚荷此举,够江湖,敬佩,敬佩!”
那锦衣公子未曾摘落蓑帽,竹枝编成的宽大帽檐下,人倒是缓缓笑了。
原先茶馆的说书先生也融进茫茫月色初上中,缓着步履停在巷头边,藏在衣摆下的手也探出来,拇指食指交搓着,意味明显。
奚荷才不掏钱,她拍拍柏修竹肩膀,“一百两。”
“……”柏修竹挂在面颊上翘起的弧度又淡下去,逐渐面无表情,由衣襟内摸出一张整额银票递了过去,奚荷接过,依依不舍地由头摸到尾,再递给说书先生。
其实那说书先生也并非职业说书先生,本是个常年卖壮阳药的——奚荷她爹。只是他们老奚家向来是父女间,明算帐。
奚父迅速将银票折叠规整塞入袖口,开口道:“回家吃饭不?”
事情应当是尘埃落定,奚荷自知没有身份再留。这几日所发生之事,好似推开了不属于自己人生的一扇门,她短暂走入了别人的故事,如今也该走了。只是这怅然若失之感缈缈升起,奚荷一颗心突然就发起胀,跟刚出蒸笼的馒头似得蓬松,继而又在深秋的夜里慢慢泄了气,瘪下去。
她只是一个贫户家的小道士,又有何理由能高攀上这大理寺。奚荷开口时声音有些干巴巴,“我可走了,你欠我的银钱……要派人给我。”
奚荷挽上奚父的手,柏修竹顶着蓑帽抬了抬,“自己上大理寺拿。”
“噢。”那便是还能去大理寺遛弯,奚荷莫名弯起嘴角,还有机会再见。
两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于肃夜。孙卫跟着柏修竹好些年了,他拿自己壮硕的胳膊碰了碰隔壁人,“大人,可是不开心?”
“我有劳什子不开心。”柏修竹支起身子,一袭锦衣,抬手示意孙卫跟上,压了三天的事儿,还得回去干。
大理寺清风殿内,油灯燃着,麻纸外晕起片片暖黄。莫约亥时,这个点数寻常人家该熄灯躺下了,对于柏修竹却是还早。小狼毫笔触落在红线条条隔开的奏折上,他一字字写道:“今有僧侣法师利用律令之便犯下罪行,恰是因知不会严惩而明目张胆。今有三十余女子由千佛寺密室内解救,原是被赤身以镣铐禁锢供僧侣发泄。若是无法予以公道,不立良序,恐不能服众。臣心难安,盼陛下能破律令,重刑威慑,维系大咸盛世。”
末了,柏修竹停下笔,砚镇住待风干时,倏尔抬头就瞧见天上残月,男人的手由书案下最低一层抽屉中摸出那个灰黑的,辨不清模样的小符,捏了捏,又放回抽屉里,徐徐合上。今夜还得回家一趟拿钱,他可是言出必行说一不二的性格,最不喜出尔反尔。
柏府门外空落落,门童尚精神着,只觉着不知哪儿又吹起风,还掀起路边砂石,下意识便眯起眼,此时似是有树影晃动,带着柏府大门外悬着的纸灯笼,门童却无知无觉,待他再睁眼时,一切依然回归平静。
是柏修竹回来了,碍于形势,暂避锋芒,能屈能伸的柏修竹自当是由府侧墙翻身而入,缎靴点地,身姿矫健,稳稳落地,疾走往自个儿卧房赶。
檀木雕镂空门闭合着,男人手尝试往内推,竟然没推动。柏修竹使了力道再推,哪料用力过甚,木门发出与铁器碰撞之声,大且清脆,这便惊起了隔壁房的柏父柏母。
“……”多日未归家的柏修竹不可思议地瞧着原先被他忽略,锁住自个儿房门的大铁链,再一抬头,身着里衣的柏父柏母正杵着,眼眸聚焦在做贼一般的长子身上。
柏母只道:“这人谁啊,何故夜闯我柏府?”
柏父一脸“我救不了你”的冷漠样儿,只搂着柏母肩头,夜里风凉,深秋寒意重,给冻着不好。
柏修竹抬手摸到冰凉的发冠,软声道:“娘,儿子想您啦!您又何故将我卧房门给锁起……帮我开开罢。”柏修竹顿了顿,耳后根爬起红丝,难得不好意思道,“儿子欠了人姑娘钱……要还的。”
鉴于柏修竹不喜撒谎的性子,原本冷漠的柏母表情松动,由嫌弃到关切不过须臾尔,“可是上次的奚荷姑娘?”
“嗯……娘您就行行好,先给儿子入房罢。”柏修竹打马虎眼,继而眉宇之间流露多日连续办案的疲态,抬手揉了揉肩颈。
柏母一边抬手招来官家找出钥匙给柏修竹开门,一边又摸出包在锦帕内的传家玉镯,“修竹啊,这是娘预备给长媳的礼物,上次奚荷姑娘害羞不愿收,你可得把此物什交予她,先把亲事定下。”
柏修竹由檀木柜内抽出旧日压银票的木匣,拉扯开来,正点着银票呢,听闻柏母言,暂且放下银票,一时间这传家玉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柏修竹心中权衡利弊,若是接下,以后能日日畅通无阻回家,哪怕在大理寺通宵达旦似乎也能被准许,柏母也不会一天到晚明里暗里塞其他家姑娘八字过来;若是不接下,怕是等会儿就得被赶出去……
“谢谢娘。”男人终是接过那有份量的传家玉镯,僵硬地点了点头,大不了以后“黄”掉这件事,再把玉镯退回给柏母!
木匣被男人合上,柏修竹点出五千两银票,不禁为自己的清俭感到满意,他也没甚么需要掏钱的地方,倒是遇到奚荷后,老是一张张银票往外掉。如此想,奚荷净是个“偷”他钱的。
难得归家卧熟塌,柏修竹沾上玉枕不多时便阂眼睡去,倒是有个小道士莫名踩着祥云入他梦,搅得他心烦意乱,不知所云!
翌日清晨,街市才刚支起,那人群堆聚的蒸笼铺外头便有人在说《佛墙烛影》一事,有书生猜想,“话本刚起时说此佛寺名动天下,京城这几年香火最盛的,唯千佛寺尔。”书生压低声音继续道,“况且千佛寺现正因大理寺查案被封禁着呢,要我说这也忒巧了……”
此话一出掀起惊涛骇浪,群众连连喝道“就是千佛寺!”,“世上无巧事,大理寺都出兵封禁了,还能有假?”,“此话有理,我前日想求个姻缘都被挡在寺外不予入内。”
千佛寺众僧犯案一事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时,大理寺卿柏修竹竟是亲自捧着奏折上朝觐见,此举在百姓眼中完全是坐实此事。柏修竹原本于京城原本顶着个“阳间阎王”称谓,百姓还有些怵,如今是大街小巷传颂他“品行如莲,刚正不阿”。
咸礼帝当朝收下奏折,并对大理寺卿予以褒扬,卢国师全程杵在一旁脸色难辨,周身宛若白云缭绕,令人无法琢磨。
按理说,这千佛修行一案,至此也该告一段落,正义得到舒张,金条上缴国库,日子还要朝前看。起码全大理寺上下都这般以为,包括柏修竹本人。
咸礼帝身边的亲近宠臣安力士便是这一日正午乘着车撵至大理寺侧门,私会柏修竹。
清风殿内,安力士讲皇帝心思代为转告:“陛下以为这批收受贿赂得来的金条与卢国师并无直接联系,但赃物本身体量巨大,需尽快上缴。另,僧侣法师犯事……陛下思量甚久,”安力士压低声音,“大咸奉佛教为国教,此般有损佛教之判罚还是罢了,打发僧侣法师还俗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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