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翌日早,士兵压着奚家村一干人等往清风殿走。

    昨天作威作福的壮汉们经过二十杖责的洗礼后,无不是揉着下半身出来。

    奚家三口被压在最前头,以伏法之姿归于正殿上。

    柏修竹将结案书交予张录宣读。

    “今,奚家三口不仅兜售贩卖假药还毒害他人性命,殇者膝下无别个子女,因此罪加一等。为正视听,维护风气,宽慰逝者在天之灵,故统一收押大理寺监牢内,待秋后问斩!”

    “——大人,冤枉啊!”奚荷满脸通红,情绪激动,口水嘎嘣嘎嘣往外冒,“我没有杀人……我只是一个天上迷路而来的小小道士,在凡间历练渡劫后,还要飞升回天,当下需要这副肉身躯壳!你若留我一命,他日我必保你官运亨通!”

    奚父奚母倒是端正跪着没有言语,全然认命的姿态,只因这杖刑后身躯劳累,他们没法像奚荷那般投入激情演绎,甚至生出一股“秋后问斩”便“秋后问斩”罢的释然。

    柏修竹极力维持住威仪面色,只是没入鬓角处还是有青筋鼓起,他当下抬起惊堂木,拍落案桌,“——结案!”

    清风殿上,已经暮年的村长仿若被抽干了生机,背脊屈起,沉沉出了口浊气,拄着拐杖的手抖得厉害;村长夫人倒是垂着头不言不语。

    随行的壮汉出言宽慰,一行人拥着村长回了奚家村。

    士兵小跑着告知清风殿内,人已离去后,柏修竹才抬手命令张录呈上奚荷家炊房收缴的几十包药方。

    经验证,两者确是由黄糖磨粉制成。

    柏修竹背脊笔直,圆领红袍上的飞鱼图腾衬得他肃穆庄严。“你二人需上缴所有骗人所得,可有异议?”

    奚母摇头:“没,没异议。”她早就疲倦了这个靠人人求子风气赚钱的法子,奈何多年所事仅此一事,没有转行的勇气。

    奚父叹息:“小人认罚。”他卖壮阳药有二十余载,骗子的父母也是骗子,从小没学过别的,倒是让奚荷最终也成了骗子,心中时时有愧,或许借此机会,当断则断,静下心来思考正常营生,未必是坏事。

    柏修竹摆手命张录:“安排他们入偏房,过几日凶手归案后再放回。”

    张录领着腰都打不直的奚父奚母往外走,壮汉抗二十大板都难,何况是年过四旬,身材瘦弱的奚父奚母。张录一边觉着柏修竹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一边只觉得他许是这辈子都娶不上老婆,那可是奚荷姑娘父母哎!

    木门被合紧,原本亮堂的清风殿霎时暗下来。柏修竹精简点评奚荷的表演:“浮夸。”

    “这叫真情投入,你得给我五十两,我设身处地以为自己要被秋后问斩,可怕死了。”

    柏修竹瞥她一眼,只道:“成罢,你现下欠我三千三百两了。”

    “……”奚荷眯起眼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柏修竹推着去偏房换了套夜行衣,料子光滑且厚实。奚荷弹出式脑袋,柏修竹正处在长廊处等她,赶忙溜了过去。

    柏修竹只瞧见她身着夜行衣,头顶却还带着道士帽,有几分不伦不类,抬手就将其扯落,奚荷拦都拦不住。

    原来奚荷不喜盘发,每回都是直接将黑发抱进道士帽里出门,这道士帽拿下来,一簇簇黑发也往外掉,飘散至后肩。“你干嘛呀!”奚荷有意见了。

    “有你这么懒的吗?”柏修竹又寻来一根黑色发带,轻轻摁住奚荷肩膀,“别乱动。”

    男人站在长廊上,杵在奚荷身后,高她一头有余,宽大干燥的掌心轻松就能握住一大簇墨发,提起来熟练地拧成团,快速用发带缠紧打上绳结。

    “会记恨我吗?罚了你父母仗二十。”柏修竹垂眸落在奚荷脖颈细碎的绒毛上,旋即又克制地移开了目光,看着手痒。

    奚荷转过身来:“其实像我们家这样的,祖上都是搞坑蒙拐骗为营生居多,我父母小时候跟着看着,自然而然就成了骗子。他们也想转行,可是骗子做越久,要下决心便越难。这次好比釜底抽薪,让他们拥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我不记恨大人。”奚荷说完自觉害燥,咻得往前跑,长廊上一袭黑衣溜的老快,还是躲巡查队伍时练出的脚力。

    “跑什么。”柏修竹心情好,嘴角克制不住往上抬,疾步追上她,摁住奚荷肩膀,“那你呢,小奚荷想不想要重头再来的机会?”

    奚荷被巨力钳制动弹不得,脑袋疯狂揣测柏修竹言下之意,所有想法无不汇聚到一处,指向一个说法。奚荷颤抖着问他:“我还能做什么呢,大人?我……我习占星卜卦十余载,旁的甚么也不会……我……”

    柏修竹摁着奚荷,施力迫使她转了半圈,正面对着自己,“你还能来大理寺当差。我这人心地最是善良宽厚,瞧你这机灵样子,你来做我徒弟跟班亦可;寺里缺女仵作,学习仵作亦可;像张录那般成为录事亦可。你能做的事情,海了去了。”

    “……啊,这,这样啊。”奚荷脸迅速红了起来,她不敢再看柏修竹,怕丢脸。

    “——啊!!”奚荷忽然奋力挣脱禁锢,飞也似的往前头跑,开心,她开心!

    这回柏修竹没再追,只是伸手搭在腰封的佩玉上,无声笑出一口白牙——她便是这般高兴吗。

    待到夜里,一行四人由奚家村后头翻过一座丘陵,再翻过村长家的土墙进了后院那株枯树背后。

    柏修竹单手一撑,稳稳落地,猫低身子隐匿好自己。

    李英和孙卫亦是如此。

    到奚荷这儿就不行了。奚荷原是想学习柏修竹单手翻墙,奈何手臂力量不够一下没过去;然后又尝试双手翻墙,缺乏经验的奚荷重心过分靠前,直接翻转大半圈头朝下往黄土地上栽去……柏修竹跟早有预料似的,提溜起奚荷夜行衣的后襟,把人提到自己跟前,一大一小蹲着不动,呼吸都浅得不像话。

    孙卫觉着好生奇怪,那自己是不是也得和李英一前一后蹲着,默默挪过身子往李英身前靠,被李英以剑柄挡住,绝不给孙卫挨过来。

    李英一个有老婆的,好生嫌弃孙卫哦!

    窗户上映着一点光。夜深人静时,村长撩开帘布,长期卧病在床的他走路还是颤颤微微,不拄拐杖便需要村长夫人搀扶。

    朦胧月下隐约可以听闻妇人低泣,她抄起锄头挥过肩膀往井口后面的空地凿去,一下下将土凿送往后堆,直至那些个空酒坛,炭盆,没烧完的木炭块,还有些灰烬露出面目。

    村长夫人忽然就崩溃掩面,眼泪簌簌,蹲于地上再不起来,“我杀人了老头子……我杀了自己儿子……”

    村长本是站在村长夫人身后杵着,闻言慢慢踱到她身边,一同蹲下。“慧娘……我们不杀他,难保他下一次醉酒后不会杀了我们。早几年我还扛揍,现如今被打一次几个月下不来炕……子不教父之过,都怪我老来得子过分溺爱,才教出如此逆子。你又有甚么错呢?”

    “我可是一村之长,被儿子殴打……这般事情若是传出,颜面何存,一头栽井里得了。”

    “伪善!”柏修竹立起身子低喝。

    村长愣神一下,旋即转身,浑浊的双眼里映出四个模糊的身影。他没有逃跑,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没动,只是沉默地挡在慧娘跟前。

    柏修竹步步逼近。“设计陷害奚家三口,用三条人命掩盖自己的杀人罪行;利用孙娘的人生大事给自己找寻下手的绝佳机会;不止于此,连跟随你,无条件相信你而挨了绊子的村人,你也毫无愧意!”

    村长花白的胡子颤颤,只道:“我都是有根有据。奚越儿子打老子,有违天道人伦,该死。奚荷一家三口以坑蒙拐骗为营生,村里不喜,祖上积阴,我将他们除之也算对列祖列宗有交代。而追随我者,我选择敲开的都是最壮硕的汉子家门,选择他们比选择其他人要好。”

    “——那孙娘呢!”奚荷吼道,“在你眼里我们一家有罪,那孙娘又有何罪!你凭什么……凭什么!”

    村长回道:“凭她不姓奚。要怪就怪你,你不和她交好,谁又知道隔壁村有个大龄未嫁的孙娘?”

    天空明明万籁俱寂,奚荷却仿佛处于电闪雷鸣之中,雷电劈过她的身侧,奚荷红着眼往上扑,一把揪起村长的衣襟,“你胆小,懦弱,逃避!”说着拳头便挥出去。

    一拳打在柏修竹的掌心,柏修竹把奚荷的手裹住,人往后提溜。“奚荷说的没错,你身为村长,却是没个村长模样。杀人嫁祸,找人背锅,脸面大于天,心里一剖黑血,皆为苟活。打着道德的名义行道德败坏之事。李英孙卫!”

    “——在!”

    “遣返大理寺等待发落!”

    村长夫人忽而歇斯底里:“你们武功高强,便可这般欺负我们?奚越打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扬善除恶!”

    柏修竹钳制住情绪激动的奚荷,宽慰似的摸摸她的脑袋。“一切都不是你们杀人又栽赃陷害的理由。法自有法理。奚越当受到律令责罚,你们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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