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初九,无头村有公子娶亲。
这村子位置偏僻,人烟稀少,继而到晚间更是悄然无声,仅有几盏灯火幽幽亮着,明明现在没一丝风,却不停地左右扭动,像有些看不见的人在肆意吹气。
漆黑的街上无人走过,只听得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唢呐声,远处一辆轿子便被颤悠悠抬起,到了温府。
府邸虽大,却很残破,连带着这场婚宴也没怎么大肆装扮。温夫人站在院子里,见那轿子顺利停在门外后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将一新娘打扮的人扯出来,推着对方进去。
那人很高,骨架也大,直起身板后竟比温夫人要高上一个头。
新娘温顺地走到厅里,但或许是红布遮头视野受限,走着走着竟踢到个硬物,只听“砰”一声闷响,身后全身绷紧的温夫人竟“哆嗦”一下,伸出瘦干的右手将新娘拉开,低声对身后傧相道,“还不过来!”
傧相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不受控落到正中央,慢吞吞走到新娘右前方。
甫一站定,守在外头的丫鬟便尖声道,“时辰到——!”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起,在这四处可见破败之色的温府内,一场冥婚正式开始。
是的,新娘头盖红布看不清楚,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时厅内根本没有新郎,仅有一副棺材。
长约五尺九寸,宽约两尺,里头躺的正是本该出现的温家公子温长思。
却在七日前用一条白绫上吊死了。
在这之后温府就怪事连连,有人半夜上茅厕,见一人倒吊在门前长发散落,荡秋千似的晃悠,有人总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出去看后又空荡无人。总而言之,温夫人受不了这些接踵而来的糟心事,去找了村里的算命先生——对方说只要办场喜事,将这晦气冲散便好。
可无头村这破地方,哪来的新娘子?
于是夫人特地出了趟村子,在外头骗来个人,说是只需简单帮个忙,便可得到白银百两。现在正逢乱世,许多人饱受饥饿之苦,继而很快有鱼上钩,跟着温夫人来到无头村。
温府,烛火摇摆得更为扭曲,忽明忽暗的光线让大厅看起来阴森怖人。
傧相正要开口,却有阴风穿堂而过,吹落新娘头上的红布,于是猝不及防,所有人都看清了那被拐骗而来的人的相貌。
极为清俊,一双眸子似水般沉稳,里头瞳孔颜色很淡,甚至可以算是灰色。
但是——却是位男子。
傧相面露惊讶,温家妇人从未和她说过这坑蒙拐骗得来的新娘是个男子,虽说方才有瞥过对方几眼,但傧相第一次主持冥婚,心里惊怕得很,哪有心思放到这可怜新娘身上。
而此时红布不见,新娘稍稍转头——便看到了放在自己脚边的棺材。
他骤然愣住。
温夫人心中大惧——本以为一切从简,让傧相念几句词便草草结束这场荒唐的婚宴,不想横生枝节,新娘竟提前知道今夜自己要嫁的并非活人,而是一具尸体!
她想起这几日府里的怪事——原是个富贵人家,却被弄得家丁散去一大半,露出破败之相。
温夫人深吸口气,脸上陡生狰狞,想上前将人制伏,然而新娘在瞥了眼棺材后竟又弯下腰,把地上的红布捡起,重新盖到头上。
众人:“......”
这是怎么回事?
“原先说好的一百两银子,还算数么?”新娘清冷的声音响起。
“.....”温夫人仍在呆楞。
“嗯?”新娘微微侧头,隔着红布望向女人。
温夫人猛然回神,语气不稳地道,“算....完事了就给你!”
“那继续,”新娘转回头,冷淡地道,“傧相,还不开始么?”
傧相直起腰板,慌乱地道,“一....一拜天地!”
温夫人跌坐回位子上。
火光昏暗,厅内红得似血般的两条长布滑落,此时仅新娘一人站着,对前方鞠了一躬。
“二拜高堂!”
新娘跪下,对脸色惨白的温夫人拜了拜。
“夫妻对拜!”
于是又站起,对着那棺材弯了弯腰。
全程府内静寂无声,仿佛所有人都被掐住脖子,发不出一丝声音,外头嘈杂的锣鼓声不知何时也停下,傧相深吸口气,低声道,“礼成,送入洞房。”
府内仅有的两名仆人立刻抬起棺材,欲进少爷屋里。
然而新娘却默不作声地站于原地。
温夫人眼皮一跳,咬牙道,“银子明日才给,今夜你要与思儿共度一晚。”
听到这话,他才迈开步子,在家丁的带领下走入后院。
傧相与夫人留在厅内。
前者呆了呆,问,“你....你是找的什么人啊?怎么好像看起来也....不大正常。”
“不知道,”夫人想起和对方初见时的情景,眉头不经意地皱起,道,“他只说自己很缺钱,需要个落脚的地方,就跟过来了。”
“连名字也没说?”
“没有....”
仆人掏出钥匙,将房门前的锁链打开,只推开门,便闻到迎面扑来的一股臭味。
沈颂一步踏进,看到高高吊在房梁上的一个人。
已经死去多时,头发脱落、双眼凸出、舌头从半张的嘴巴里伸出,极为细长。沈颂不过瞥了一眼,就看到右边那只眼珠子突然“咕噜”一动,从脸上掉了下去。
紧接着又是左眼和鼻子。
没一滴血,仿佛整个躯体都是干枯的。
沈颂低头扫了眼对方掉落在地的五官,又抬头看了眼上方的尸体——空荡荡的脸上只剩一张嘴,正慢慢往上扬起,露出个极其阴森的笑容。
此人沈颂才刚刚见过——是那温家公子。
他今夜嫁的人。
才刚与对方成亲,转眼间便见到这般惊悚画面,沈颂无动于衷,目光似水地转头望向随后进来的两位家丁。他们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于是沈颂往那处偏了偏头,“看到那里了么?”
“什、什么?”其中一人抖了抖,眼神犹疑地望向他。
“那里,”沈颂一身红衣,抬起左手指了指房梁,“有个吊死在那儿的人正对我们笑,看到么?”
家丁脸色一白,瞳孔骤缩地往那处看去,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般怪叫一声,磕磕绊绊地跌出房外,而另外一名虽低着头,却也猜到新娘说的是哪里,同样肝胆俱裂。
一时间房内只剩沈颂与温长思的尸体。
“那到底是看没看到,”沈颂走到棺材旁边,端详着里头的尸体,喃喃。
“他们都是普通人,怎么会看到?”吊死在粱上的人在此刻竟诡异地动了动,诈尸般高抬起手,扯了扯勒住脖子的白绫,也不知是力气大还是怎样,那原先坚固绑在粱上的布匹顺势滑落,他无声地坐到底下一张椅子上,望向沈颂。
“你就是我的新娘?”他问。
“嗯,”沈颂头也不抬,道。
“看到我不害怕?”
沈颂没理他,先是走到门外吩咐丫鬟送些吃的过来,再转头——温长思凑到他面前,两只像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疑惑,“对我没一丝恐惧,身上却有三团明火,确实是凡人啊.....”
沈颂直接穿过温长思坐到房内一张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道,“我当然是活人,只是没有五感而已。”
“那是什么?”
“悲欢喜乐哀。”
“这些你都没有?!”温长思吃了一惊,坐到他身旁,“怪不得不害怕我,你是从小就看到鬼么?”
“嗯,刚你是想吓唬我么,”沈颂问。
“对,”温长思不甚在乎地道,“不过幻境而已,我就想知道这么大胆、敢嫁给死人的人是怎样的。”
“.....”沈颂沉默一小会儿,“无聊。”
温长思干笑一声,“你家人呢?这样的你....应该会被当作是异类吧?”
“我是孤儿,从记事开始就一个人生活,至于被当作异类....确实是。”
沈颂想起小时候经常会被同龄人欺负,不过由于他根本没感情,所以被欺负了也不会难过,打回去便好。没有五感对他来说唯一的坏处....就是容易丢工作,挣不到钱,继而迫切地想....有个地方住,有银两花。
所以那日在城里见到温夫人,即便早就看出对方心怀鬼胎,沈颂也故意上去,答应要与对方交易。
“和我成婚后你有什么打算?”温长思问。
“留下来,”沈颂撩起眼皮,喝下口茶。
“什么?!”长思惊诧,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忍不住追问一句,“你刚说什么?”
这时丫鬟刚好拿着碗长寿面进来,推门便见横在眼前的棺材,抖了抖,险些将面碗打翻。
沈颂没理温长思,快步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面碗,顺带还与对方对视了眼。十七八岁的样子,圆脸杏眼,里头有淡淡的红血丝,仿佛刚哭过一场,又仿佛很久都没好好休息。
和沈颂对上视线似乎是小姑娘没想到的事,愣在原地有些慌乱地别过脸,接着兵荒马乱地离开。
“那是明兰,我的贴身侍女,”温长思坐在椅子上道。
“哦,”沈颂端着面走来,“她好像对你的死很难过。”
温长思长眉挑起,“你能分辨出人的感情?”
“一点点,”沈颂吃下口面,感觉空荡荡的胃没那么难受后又补了句,“还在摸索中。”
“这样,”温长思点头,继续刚刚的话题,“你若打算留在府里,我那娘亲会容得下你吗?”
“应该是容不下,”沈颂坦言道,“不过我和你不才行了礼,成为夫妻了么?我再怎么说也是你家的人了,她总不能赶走自己的儿媳。”
温长思失笑,“这么说你还挺喜欢我温家少夫人这个身份的?不觉得羞耻吗,一个男子嫁到别人家里。”
沈颂没着急回答,吃下半碗面后才不急不慢地抬起头,仍是那张无欲无求的脸,温声道,“对我来说只要能吃饱饭,睡好觉,就足够了。”
长思不知想到些什么,轻声问,“你之前....过得很不好吗?”
“嗯。”
“有多不好?”长思的身体微微倾向前,一双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虽然住在一个不甚富裕的山野小村,但家里也算有钱,继而在这战乱纷飞的年代没怎么吃过苦。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温长思三分好奇七分同情,探究地望向沈颂。
“这个就与你无关了,”可惜他询问的那人不配合,淡淡地道,“你只需知道我是肯定要留下来的。”
“你是喜欢这里吗?”温长思其实也挺想他留下的,毕竟他心中有怨,一时半会投不了胎,有沈颂在这陪自己说说话还挺好的,“不过晚上有那棺材陪着,你真不怕?”
“嗯,”沈颂短短应了声,埋头认真吃面。
温长思没再打扰,撑着下巴安静坐在对面看他吃饭,他发现沈颂吃饭的速度很快,而且....吃相很差,就像是有人在和他抢食似的每次都夹起一大筷面条塞进嘴里,即便被烫到了也没将食物吐出来。
这又让温长思想起对方说自己之前过得不好,不禁纳闷又心酸,真有那么惨么。
他趴在桌子上悄悄叹了口气——早知道刚刚在他进来那会儿就不吓他了.....
沈颂不知道自己吃碗面的功夫就让温长思对自己有了愧疚之情,他将那一大碗面吃的干干净净,连汤水都没放过,接着又让明兰过来将碗收走,脱掉新娘服换上事先被准备好的里衣,吹灭蜡烛躺到了床上。
然而死尸般躺了快半个时辰——都没睡着。
沈颂睁开眼,沉默地盯着上方天花板。
“睡不着?”不远处坐在自己棺材边的温长思问,此时房内虽一片漆黑目不能视,不过他又不是活人,自然看得清楚。
“有点吵,”沈颂从床上起来,走到桌前点燃了上面摆着的两盏油灯。
温长思一僵,瞥了眼左边被紧紧关上的窗外,轻声道,“晚上....是会这样子的....”
沈颂注意到他的眼神,拿起一盏油灯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一扇窗,丝丝凉风立即吹进房间。
温长思坐在棺材边上看着他瘦得宛如纸片的背影,本来想说晚上村里有妖物,不要轻易开窗,但又想到沈颂没有感情,或许见到了也不会怎样。
于是又干脆放弃,坐在棺材边上不说话。
沈颂往外望去——发现此时无头村就像死了般的没有一丝光,也没有一点声响,今早初到这村子,虽说见到的村民不多,但也有上百个,里面不乏有几十个小孩。
然而现在没到子夜,那么多人竟都睡着了?还没发出一点声音?
沈颂转头望向长思,“为什么外面明明没一个人,我却听到稀稀疏疏的嘈杂声。”
长思撑在棺材边上的右手下意识攥紧,眼神不自然地瞟向一旁,“你待会就知道了。”
于是两人等了一会儿,沈颂转身想去倒杯水,才走几步,就看到阴暗处的温长思抖了抖,眼神慌了那么一下。
于是回头望去——有张脸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背后,约莫四十岁,没有一点皱纹,皮肤偏黄,头发稀疏。与他挨得极近。
沈颂轻描淡写地垂下眼,把油灯往下一放,浮在半空的脸便凑上来,露出一条长长的脖子。
非常长,大概有十几米,而且很细,像蛇般无声地圈住沈颂,只剩一个头高高探起,与他对视。
沈颂想,怪不得无头村的人不开灯,试想下夜半三更见到有个脑袋从窗户里伸进来,脖子还能随意变长,这得多吓人。
“你是什么东西?”他问。
那妖物并不说话,张嘴往他耳边“咻”地伸出根通红的舌头——将一只黑色的蝇虫吃进嘴里。
“不吃人么,”沈颂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的动作,眼前的妖物仿佛听懂,转到他面前大口嚼虫子,细长的脖子仍在空中浮动,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沈颂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行了,你一般在外活动多久?我困了,你吃饱就回去吧。”
他抓住窗户,妖物懵懂地眨了眨眼,缓缓退开,却又想到些什么,不死心地想再往前一探,可惜沈颂比它要快,利落地关上窗户。
“那是落头式,”背后有人道。
不是温长思的声音,沈颂转头——有人侧躺在他床上,撑着脑袋望向他,头发披散,脸长得极美,是倾国之姿,穿一身红衣,仔细看后,和沈颂先前的新娘装乃同一款。
“你是谁?”沈颂问。
“封九,”那人道,“月老说与吾有命定之缘的人今夜要成亲,再不来就会被抢走,所以吾特地过来,看那有缘人长什么样子。”
“是我?”
“对。”
“婚宴已经结束,我已经是温长思的妻了。”
“一个死人,当不当都没什么区别,”封九一个眨眼出现在他面前,抬手捏住沈颂的脸,对方被迫与他对视,封九莫名受不了他那漠然的眼神,忍不住凶狠道,“吾虽不爱你,但沈颂,姻缘簿既然将你我的名字写到一起,你就注定与吾纠缠。”
“生死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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