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推开大门,沈颂抬头就见唐采和明兰在大厅里拉拉扯扯,地下一片狼藉,有饭菜也有碎掉的瓷片。书生神色复杂,似乎有些脸红,但眼里又暗含几分凶狠,被明兰抓住衣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道半掌长的伤痕,虽然划得很深,却没半点儿血迹,恍若只仅仅割破一张皮。
封九在他们一丈外停下,看到那道伤痕后眼里浮出了然之色。
“你们这是?”温长思和沈颂走进大厅,前者从伞下出来,落到阴暗处,诧异地望着两人。
明兰见不到缢鬼,但在看到沈颂后松开了扯住书生衣衫的手,唐采瞥过脸,垂下手,重重地甩了甩衣袖。
沈颂也见到那道伤痕,想起对方是画皮鬼——这副皮囊如果伤了,或许无法再恢复。
“可以把这伤痕抹去吗?”他望向封九。
“可以,”对方应了句,目光先是望向脸色不悦的画皮鬼,又悠悠落在心上人沈颂身上,“不过得收报酬。”
“问他要去,”沈颂指了指旁边的唐采,又转头看右边的明兰,“是你割伤唐采的吗?”
明兰低着头,“嗯....我在收拾东西,见到他走过来吓了一跳,不小心将盘子摔在地上,接着他又过来帮我捡地上的碎片,但我以为他....他要对我做什么,不小心拿瓷片割伤了他。”小姑娘望着地面,满脸慌张与自责,“是我的错,我答应过少夫人...不对他们感到害怕的。”
沈颂没回应她,抬眸看了下唐采,见他脸色仍然不好,问封九,“如果要修复这张皮,该怎么做?”
“可以去鬼市,有家店专门卖修复人皮的药膏,”封九顿了顿,“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用,你和唐采去就好。”
“它去不了,那家店的老板脾气很古怪,只招待符合它口味的客人,像唐采这样普通的鬼,或许不被接待,”封九猜到了沈颂会拒绝,悠悠说道,“但如果是我亲自过去,老板就会将药膏卖给我们,甚至免费。不过....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沈颂抿起唇,封九打什么算盘他很清楚,而他也不想与鬼神大人有什么瓜葛,继而瞥过脸,冷漠道,“那就算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事。”
“但现在是你的房客受伤了,”封九望着他的背影,道,“还是被你的丫鬟所割破,不该负责任吗?这可是唐采最喜欢的一张皮。”
鬼神大人瞥了眼书生,后者立刻福至心灵,点头,“嗯。”
“.....”沈颂转过脸,“知道了。”
“我们今晚就去?”封九站直身子。
“好,”沈颂应了句,低头望向明兰,“把这里收拾好。”
“嗯。”
“你要出门吗?”沈颂又望向唐采。
书生看了眼地上的小姑娘,“嗯。”
“药膏晚上我会和封九去帮你买回来,但钱,你得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我知道。”
唐采应承道,于是沈颂偏头瞥了眼身后的封九,两人一同回房,长思跟在身后,犹豫着问,“你们要知道我和那....楚延玉的事吗?”他原先是不大想说的,但方才在外面沈颂亲口承认自己是他的妻,长思觉得既然自己与沈颂已结为夫妻,那么就必须向对方坦诚,老实交代以前和楚延玉的那些破事。
沈颂与封九并肩走在一起,闻言后道,“你想说就说,我不是很感兴趣。”
封九轻笑,“他似乎对温长思很执着,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
“他会来府里么?”沈颂望向他。
“可能,”封九想起方才那楚延玉魔障般的模样,笑得有些凉薄,“他与温长思的纠缠还是很深的。”
“我都死了,他怎么还缠过来?”长思觉得难以理解,疑惑地问。
“死了才知道你的重要么,”封九凉凉地回了句,握住沈颂的手,转过脸望向对方,表忠心似的道,“我就和楚延玉不一样了,我向来清楚自己的心意。”
沈颂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将对方的手甩开,“我们总共才认识三天,你知道什么心意。”
“喜欢又和认识的长久无关,”封九满不在乎地回了句,又忍不住去寻他的手,“况且我一见到你,就对你很有好感。”
“是吗?”沈颂干笑一声,“那可惜了,我对你完全没好感。”
封九张张嘴,他猜到沈颂会这样回答,也清楚对方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可听到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是觉得疼,宛如被人捏住心脏。他垂下眼,悄悄碰了碰沈颂放在身侧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脸,没看出有太多抗拒后又伸出尾指,勾了勾他的手指,像在讨好般地撒娇。
沈颂被他弄得有点烦,正想甩开,又见站在对面的温长思面露痛楚,于是目光向下——才发觉对方衣衫破烂,露在外面的皮肉被烧得变成焦黑色,还有几个水泡。
“疼么?”沈颂问。
“嗯,”长思刚刚被封九挥出伞外,虽然仅仅只在日光下待了大概半盏茶时间,但始终只是个死了不够半个月的小缢鬼,又不会法力,无法保护自己,继而伤得有些重。长思抬起手,让沈颂见到自己被烧焦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攻击封九,“你看....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怎么不可以,”封九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抱着手臂,脸色阴沉道,“上次就警告过你不要靠近沈颂,”顿了顿,扯住两人缠绕在手指上的红线,向前一步,“月老说他与我有姻缘。”
长思冷笑,正想反驳他“月老指不定是看错了”,面前的沈颂忽然插嘴,“这个伤.....是会自己好起来,还是也需要敷药?”
温长思没答话,他不是很清楚,沈颂继而又转头望向封九——对方抿起嘴,顿了好一会儿后张开口,不情愿地闷哼道,“你不是不关心其他人的吗,怎么现在又要帮他治伤?”
“我没有要帮忙,”沈颂抬眸,语气平和地道,“你无端把人推出去,让温长思被日光灼烧,就得负责。”
“如果我不愿意呢?”封九与他对视,轻声细语地问,恍若在试探,“你会恼我吗?”
“不会,”沈颂毫不犹豫道,“只不过温长思会一直难受而已。”
“你不愿见到他这样?”
“嗯。”
“为何,你在意他吗?”封九不知道两人的对话怎么会变成这样,但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执拗地非要问出个结果。他知道沈颂很大程度上对自己与温长思都是一个态度,并没有说更在意谁,但鬼神大人现在就是有点闹脾气,非要求个心安。
“.....”沈颂无言,松开被他勾住的手指,转身想走。
然而却又被人拉住,鬼神大人牵住他的手,垂下眼,“不问了....傍晚酉时四刻是一天里阴气最重的时候,我在那时与你去鬼市好不好?”
“好,”沈颂点了下头,又道,“长思也一起去。”
“嗯?”温长思一愣,反应过来,“对,我也去,你不帮我买药,我就自己去鬼市买。”
封九皱眉,对这个总是干扰他与沈颂之间感情的缢鬼感到不悦,却也没再说什么,当作默认。
傍晚天色变得阴沉,几只乌鸦在天上毫无章法地飞,通红的落日像个圆盘,与地面挨得很近。沈颂和封九走出房门,温长思已等在院子里,见他们走来,迎上去问,“我们该怎么去?”
沈颂望向封九,他穿着对方的衣服,这样即便他们之后走散,沈颂在鬼市遇到麻烦时恶鬼们感觉到他身上封九的气息,也不会太放肆。
不过这也是封九的一些小私心,他不会让沈颂在鬼市里落单,也绝不会与对方走散,让他穿上自己的衣服,也是想告知所有鬼,沈颂是他的人。
“我们得去乱葬岗,那儿是鬼市的入口,每日这时都会有很多鬼排队进入,我们混进去,跟在他们后面就好,”封九拿着个小袋子,里面有根香和一小叠纸钱,面向沈颂,“这只香是用来掩盖你身上的活人气息的,纸钱用来贿赂守卫。”
长思偏头,“我以为跟着你直接进去就好,还有这么多规矩的么?”
他虽至今还不知封九的真实身份,但也猜到对方绝不简单。
封九听到他的话,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他当然可以带着沈颂走后门直接进入鬼市,甚至只需和无常说一声,那家店的老板就会双手奉上唐采要的那个药膏,不过现在多了个温长思.....鬼神大人是想等到进去那刻闹出点小事,让这讨人厌的缢鬼被守卫拦下,和沈颂两个人进去好好逛一下。
而且沈颂还没去过阴间,带他去自己的地盘玩玩也好。
封九可谓是盘算得周全,旁边沈颂侧过头,似乎猜到他会做些什么,出声道,“你别节外生枝,长思得和我们待在一起。”
“......”封九顿时吃味,闷声道,“他就不能在家里等我们吗,我只想和你两个人去。”
“不可以,”沈颂一口回绝,将他手里的香拿过来,“走吧。”
从无头村走去乱葬岗得要两刻钟,路上封九花了五十两银子,得以牵住沈财迷的手,顺便也用了点小法术,将温长思挤到一边,自己走到中间,像座山似的不让缢鬼接近沈颂。
长思望着被封九牵著手的沈颂,兀自道,“我和楚延玉认识四年了。”
“嗯,”沈颂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但路上无聊,当个故事来听也算解乏,应道。
“我与他....本就不该认识,直到今日我都觉得是自己在一厢情愿,”温长思原以为与楚延玉的纠葛早在自己上吊那日便断去,不料在死后对方还纠缠着他。
“我从小就在村子里生活,邻居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因为住得近,我们经常溜出门去玩耍,算是....两小无猜,”长思轻声道。
封九长眉挑起,略有几分探究地道,“两小无猜,你喜欢上他了么?”
温长思抬眸看了他一眼,犹豫着道,“对....我爹和娘亲平时不怎么理我,整个童年我算是过得很孤独,只有他陪着我,久而久之就....对他有了非分之想。”
封九长长地“哦”了声,意味不明地道,“原来你从小就喜欢男人。”
温长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但结结实实被伤到,抖了抖身子,咬着唇瞥过脸,没说话。他毫不掩饰自己反常的动作,沈颂再怎么不懂情感也能看出他被封九说的话伤到,继而拽了下封九,低声斥道,“别乱说话。”
封九对他笑了下,转过头望着前方光亮的路,天色彻底暗沉,但浮在半空的鬼火一直在引路。“我虽然很少来凡间,不太清楚这里的规矩,却也知道你们并不能接受同性相爱,是么?”他漫不经心地望向缩到一边,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的缢鬼,字字诛心道,“发觉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后,遭受过别人的欺凌?”
“是....”长思回道,“少年时情难自控,一时忍不住和那人告了白,对方反扇我一巴掌,说我有癔病,又和我爹娘说,于是他们便将我.....”
“把你关起来了吗?”沈颂望向长思,对方并不看他,有些落寂又孤苦地望着前方深而长的路径。
缢鬼的声音轻若无声,“没....村里有三个年约四五十岁的老婆子自称神婆,说我是被鬼上身了才会对男人有爱慕之心,我爹娘将她们请到家里,天天做法,又将水洒到我身上,用藤条鞭打,说是身体痛了,藏在里面的鬼就会出来。”
沈颂被封九牵着的手动了动,鬼神大人不着痕迹地往下瞥了眼,刚好看到几根青筋极快地往上突起。
“她们也会用被火烧过的石头铺成一条几丈长的路,叫我走过去,说要烧死体内的鬼。我被囚禁在自己房间里,每日只能吃一点东西,有时饿得快晕倒了,向娘亲求助,也无人应答。”
长思缓缓说着这些惨烈的往事,心里却又觉得痛快——他从未和别人说过这些,一方面是无人肯听,一方面是心死如灰,说了也不会有人感同身受,但是.....沈颂说自己是他的妻,长思死后便彻底断了在凡间的缘,与他那娘亲没了关系。去不了轮回台,被困在一根白绫里,每日孤零零地坐在房内发呆,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不料有日竟莫名其妙多了个夫人,对方甘心嫁给一个死人,还能看见他,对楚延玉说自己是他的妻。
本以为站在生死外,与红尘挨不着边,不想沈颂却伸出手,抓住了这么一个可怜孤独的缢鬼。
如今对方还能听自己说着那些痛苦的往事。
长思停下脚步,垂眼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太苦了.....
那些被人折磨、囚禁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能过的,等他好不容易逃出去,那些“神婆”又将他喜欢男人这件难堪的事说出去,弄得人尽皆知,再无脸面。
沈颂和封九站在他身旁,后者转过脸来望他,眼神有些阴鸷。
“干什么?”沈颂问。
“你确实很紧张他。”
“我也体会过那种被人当作异类的感受,时间甚至比他要长,活了多久,就被人当作怪物多久,”沈颂看出对方或许在生气,破天荒地没表现出任何不耐,温声道,“因为没有情感,走到哪里都不会被接纳,虽然学着去模仿别人的表情,却总会犯错,甚至会遭到辱骂。”
封九听着他说,“所以你是在同情温长思?”
“没有,”沈颂答得很快,低头望着长思的脑袋,将话题转开,“这些经历和楚延玉有什么关系?”
长思稍稍抬头,或许是觉得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得一塌糊涂有些丢脸,挡住脸道,“在村子里盛传我喜欢男人这件事时,那个人不堪其扰,离开了村子。接着过去几年,在我十九岁那年楚延玉搬了进来。”他顿了顿,抬起头侧过脸,两道泪痕清晰可见,他与上方的沈颂对视一眼,又匆匆挪开,夹带着哭腔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我很固执,即便被那人厌恶,被所有人取笑,还是死心塌地喜欢着他,刚巧楚延玉和他长得很像,就......”
“你把楚延玉当作是他了?”封九稍稍站前,左肩挡在沈颂面前,道。
“没有,那人走了半年后我就被爹娘放出来,但因为被囚禁太久,变得神志恍惚,以为楚延玉就是他本人,主动过去接近,又见楚延玉完全不排斥我,更是心生欢喜,做了很多事让他喜欢上我。”
封九听出他话里的羞耻与对自己的嫌恶,转头望了眼沈颂,对方脸上毫无波澜,又问,“楚延玉后来喜欢上你了么?”
“......”温长思稍稍停顿一会儿,似乎被戳到痛处,味同嚼蜡地道,“没有。我曾以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会让他有所感动,以为所有付出都会有回报,原来不是.....他家境清寒,我日日送他名贵的东西,又带他出去吃饭,只想讨他欢心,可惜....”
再次提起往事,长思宛如吞了个极苦的果子,胃里一顿翻滚,有种想吐的恶心感。他抬头望向沈颂,老实说他只与对方认识几日,若说喜欢,倒也没有,他已经被人伤怕了,很难再轻易把真心送给别人,只不过现在他成了缢鬼,孤零零地留在世间,沈颂是唯一与他有关联的人。这少得可怜、来得莫名的缘分让温长思迫不得已与沈颂有了羁绊。
他是我的妻。
我不想成为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漂泊在世间。
于是对沈颂有了依赖,情不自禁地想将对方占为己有,甚至与封九掐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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