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的只有你的银子？”沈颂瞧着温长思那受伤的表情，冷不丁地问询。封九皱眉，总觉得楚延玉只爱钱这点和沈颂差不多，不过封九是自愿给对方花银子，而温长思，则想要对方给予真心作回报。
坦白讲鬼神大人也希望沈颂会接纳自己，顺带将余生奉上。封九现在是追在沈颂身后，虽说时不时就可以拉个小手，但如果没有银两作利诱，沈颂根本连衣角都不会让他碰一下。若沈颂肯停下，转身望他一眼，稍微回应下封九——鬼神大人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做些什么事。
所以说，人都是贪心又自私的。
谁不想得到喜欢的人呢，那种不求回报的奉献精神叫做善事，鬼神大人可能永远都不会领悟。
他低头望着底下崩溃又难堪的缢鬼，竟出了神。
长思答道，“嗯，自始至终，他都在享受我给予的好处，偶尔施舍几个笑给我，我已经很开心。”
“后来呢？”
“我们相处了两年多，之后被我娘发现，便....”
“棒打鸳鸯？”封九想起阴间孟婆小丫头看的那些人间话本子，这样的情节很常见，插嘴道。
长思僵了一刹那，点头，正想开口，封九却忽然脸色一变，打断道，“我们得快点去乱葬岗了，每日进去鬼市的人数都有限制，现在已经很多鬼在排队，过去晚了恐怕轮不到我们。”
“你不是鬼神么，不可以走后门？”沈颂听着他说，疑惑地问。
封九一愣，嘴角不受控地往上翘，语气轻佻道，“可以走后门，不过也得有真凭实据。”他身体往前倾，眼神侵略地望进沈颂眼里，对方与他对视一会儿，又冷淡地转过头，望向前方吐出两字，“走吧。”
一旁的长思站起来，脸上的眼泪很快消散，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嗯”了声。
封九苦笑一声，与沈颂并肩走在路上。
乱葬岗很大，约莫有两亩地，杂草丛生的土地上突起一个个小包块，放眼望去，只有中间立起个长约两臂的灰色板子。
“那里便是入口？”沈颂远远便见数十只鬼魂有序地站在那块板子前排队，朗声问。
封九“嗯”了声，点燃带过来的香，在他身上熏了几下，将活人的气息掩盖掉，牵着他的手往那处走去。
长思跟在沈颂身后。
原以为要排好久队伍，不料封九直接走到那板子前，对守在两旁的两只黑衫鬼道，“我要进去。“
两只鬼面目奇特，仅有三岁小孩那么高，却穿着长到拖地的袍子，应声望来，看清封九相貌后齐齐往后一退，哆嗦道，“大人请....”
沈颂站在灰色板子一丈外，中间隔着个巨大的坑，侧目问封九，“是要跳下去吗？”
鬼神大人轻轻一笑，觉得这样懵懂茫然的沈颂很可爱，长思眼尖地瞥到两只看门鬼表情变得更惊恐，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接着封九看过来，才又双手握在胸前，弯腰向他们鞠了一躬，将两根竹签递过来，“只需将这个拿好，站在板子前就好。”
沈颂和长思接过，平滑的竹签上被划了个奇异的符号，接着目光瞥向空荡荡的灰板子，就觉得眼前一晃，陡然出现在个热闹的市集里。
灯火通明，望不到尽头的街道两旁摆满小摊，贩卖各路淘来的珍品，也不知真假与否，各式各样的鬼晃荡在四周，有的凶神恶煞奇形怪状，有的却很害羞，特地戴了个面具，撞见沈颂探究的视线后还慌张了下，扯过同伴的衣裳，“咻”地不见。
和沈颂想象中阴森死寂的鬼市完全不一样。
封九眉目含笑地转头望过来，柔情似水地问，“感觉如何？”
沈颂转头与他对视，灰蒙蒙的眼里鬼神大人的脸清晰可见，惜字如金道，“还不错。”
“是不是比凡间的要好玩很多，”封九像个向导似的领着他往前面走，“天地间所有的鬼货都在这边流通，可谓是应有尽有，你要是看上些什么，和我说，我都帮你买过来。”
“是抢吧？”长思想起方才两只看门鬼对封九恭敬的样子，恢复到原先的牙尖嘴利，在后面凉凉地道。
封九笑得有些僵，凑到长思面前阴沉沉地盯着他，低声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给我小心点。”
“好怕，”长思阴阳怪气、语气古怪地叫了句，毫不在意地偏头躲开他的视线，向前一步走到沈颂身旁，“我和我夫人一起，你敢对我动手？！”
“.....”封九咬牙，拉紧沈颂的手，将他扯向自己，沈颂毫无防备地往他那边跌去，又被揽住腰，正要发作，对方就恰到好处地抬手指向一处，沉声道，“那个就是我们要去的店。”
沈颂抬头望去，灯火繁华的鬼市里大大小小开了数十家店，一时间分不清封九具体指向的是那家，侧过头想开口问一句，却突然被人抱起，脚尖稍稍离地两寸，站在一间店前。
沈颂怔住，有些回不过神，本能地望向旁边，鬼神大人没来由觉得他是在依赖自己，继而宛然一笑，容貌在灯火的映衬下极其艳丽。
“是这家吗，”可惜他看上的那位凡人暴敛天物，视他于无物，转过头望向里头一派漆黑的店铺，顿了顿又轻声道，“开门了吗，怎么都不开灯。”
沈颂松开封九的手，抬腿踏了进去。神奇的是——左脚才刚刚着地，店内便像变戏法似的突然明亮，七八盏鬼火游鱼般从深处钻出，五颜六色的光团下，可以看清两旁方正的柜子上陈列的物品，几丈外光线暗淡处还摆着个巨大的圆形架子。
“本店今夜打烊，这位客人怎么如此无礼，闯进此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沈颂双腿刚迈进店内，便有位梳着垂鬓分肖髻、头戴蝴蝶钗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体态微胖，穿一身破旧的蓝色长裙，明明是个男人，却偏偏将眉毛画得细长，将脸涂得粉白，还将那厚厚的嘴唇染得极红。
他话虽听起来有些怒气，脸上却满满都是笑，站在沈颂一丈外，捂住鼻子，含糊不清地道，“你熏的是什么香啊，味道好大。”
沈颂没回答，问，“你是老板吗？”
“对，”男人应了声，却也很执着方才的问题，警惕又好奇地与沈颂对视，“谁带你过来的？本店今晚不开门，一般鬼不会找到这里，更别说进来。”
沈颂听到，下意识转头望向仍站在门外的封九，对方微微一笑，对他笑得温柔。沈颂怔了怔，突然有些恍惚，听到那边老板“嗯？”了声后才侧过头，道，“他带我来的。”
“谁？”老板身子向右侧了侧，偏头望向门口，疑惑地道，“没有人啊.....你在说什么。”
“他看不到我，只能看到店里的人。”封九在门外解释。
“也听不到你说话？”沈颂背对他问。
“嗯。”
“那你要进来吗？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也不清楚你们这儿的规矩。”
沈颂望着老板，见对方的五官皱到一起，似乎对他古怪的言行感到不快，又担心这突然闯入的人会是什么惹不起的人物，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封九望着他挺得笔直的腰板儿，和沈颂相处几日，他已看出对方此时其实很紧张，陌生的环境、未知的鬼店老板，沈颂作为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看似冷静，实则全身绷紧，急需他的帮助。
想到这里，鬼神大人眼里的笑意变深，双手放到身后，像个大爷似的迈起腿，慢条斯理地走进来。
老板的脸色原先还阴晴不定、暗想沈颂是哪只大鬼派来的新人，对他店里的规矩如此不熟悉，等他见到突然入内的鬼神大人，便骤然僵住，抖了抖身体，连带头上那只样式精美的发钗也晃动几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他是我带来的人，”封九站在沈颂身旁，牵住他的手，把头稍稍一低，居高临下地望向老板，“我们要买一款可以抹去人皮上伤疤的药膏，你这儿有吧？”
“有有有，”老板连忙应道，脸上挤出个讨好的笑，“大人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迎接您。”
“不用了，”封九右手背在身后，侧头望向左边摆满物品的柜子，“把我要的东西找出来。”
“是，”老板弯腰行礼，面向他们往后急退。
沈颂站在原地，见他走开，稍稍松下口气，小声问封九，“他为何打扮得像个女子？”
“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女子。”封九望了眼埋在阴暗处找东西的肥胖男人，转过头与沈颂对视，语调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喜欢收集各种女子用的佩戴品，和温长思差不多，也被当作是异类，后来开了家专门卖发饰的店，一开始生意很好，但没过两年就遭同行妒嫉，被人乱棍打死在街头。你看他现在虽然梳着发髻，但将长发拨开，会看到头颅上有一道极长的疤痕，那是当年的致命伤。”
沈颂转过头，将视线挪开——不知为何来到鬼市，身体会有些不舒服，心脏那处不自觉地传来痛意，且时不时就会恍惚。转头望向那位老板，他问，“你说的.....是他生前的经历？”
“嗯，无端被人害死，他当时就心生怨气成了恶鬼，无法去轮回，现在在阴间开个店，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算不错，”封九原先还想和沈颂多说几句，但余光瞥见老板似乎已经找到东西，继而语速变快，三言两语地讲完老板的来龙去脉，在他面前伸出右手，“怎么付？”
老板嬉皮笑脸地将一罐胭脂盒大小的药膏放到他手里，扭捏几下，“不用....我怎么敢向您收报酬呢。”
“不是我要，是我认识的一只鬼。”
“哦....”老板长长应了声，两只浑浊发黄的眼珠子转了转，奸诈阴险地笑了笑，缓缓举起握成拳状的右手，为难似的望向封九，“最近这款药膏挺受欢迎的，供应的数量也少，变得有些稀缺，得要——”他轻轻伸出两根手指头，“两颗夜明珠来换，如果可以的话，三日后送到本店就好。”
沈颂看到他伸出的手指，甲缝里带着些干枯的血迹，想起他被乱棍打死在街头的画面。旁边封九松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奸商，故意抬高价格，要买吗？我也可以和他讲价。
“就这样吧，”同为奸商的沈颂没什么表示，答应道。他们今夜过来帮唐采买药膏，能见到这老板全看在封九的面子上，没必要再去讲价。唐采有没有夜明珠，没有的话又该怎么办，都是他自己的事。
“好！客人爽快，”老板脸颊堆积起两大团肉，身边浮在半空两盏鬼火骤然变成纸与笔，向沈颂慢慢游来，“这是你我此次交易的明细，请在最下方签下您的名字。”
沈颂毫不犹豫写下唐采二字，又问，“如果没在三日内送上夜明珠，该怎么办？”
此话一出，老板两颊的肉立即塌下，眼神变得死气沉沉，冷冰冰地道，“您会遭到焚烧之痛，被鬼市的守卫抓到本店，打杂到您付清这笔账为止。”顿了顿，又轻快起来，“也不是很久，两颗夜明珠，大概在这工作个两百年就好。”
“.....”沈颂愣了愣，转头又望向那纸契约。
老板眼皮一跳，连忙将它收起，后退一步，“您都签好了，东西也已经拿到，可不许出尔反尔啊。”
沈颂没说话，旁边封九勾唇一笑，凑到他耳旁，“没关系，你要担心唐采没有夜明珠，我殿里有很多，你如果想要，过来拿就好。”
“殿？”沈颂被他吸引，微微偏头，几乎要贴上他的脸，“你住在宫殿里吗？”
“是啊，\"封九望着他那白净的耳朵，眼眸幽深。
老实说沈颂除了知道对方是个鬼神，其余对他一无所知。封九的称号是什么，在阴间地位如何，又住在哪里，他统统不知.....想到这里，沈颂眉头一皱，又想到他知道这些做什么，他和对方又没关系。
对面的鬼神大人似乎感受到他的茫然，伸手扯了扯两人缠绕在一起的红线。
二人站在店门前沉默不语，却也各怀心事，对面一丈外的老板不知看出些什么，忽然道，“本店推出新活动，凡是购买一件商品，皆可享受第二件半价的优惠。”
封九听到，无言地转过头，“你这奸商可真会做生意，这么个破药膏卖两颗夜明珠，现在还要我多买你一件东西？”他脸上写满“不可能”三个字，沈颂倒是有些兴趣，或许是对老板宰客的行为很是认同，问，“有什么推荐吗？”
老板“嘿嘿”一笑，从身后掏出个刻着繁复花纹、约有手掌那么大的木盒，“这是我刚从别处得来的一个手镯，二位大可欣赏一番。”
他轻轻将其打开，里头放着个流光溢彩的玉镯子，看起来成色极好。
“喜欢吗？”封九侧目望过去，大有你点头我立刻拿下的意思。
沈颂只瞥了那镯子一眼，便抬眸道，“不喜欢。”
“当真？不用替我省钱，如果喜欢，多贵我都买给你，”封九伸手抓住他宽大的袖子，晃了几下，温声道。
“我拿来干什么，这么贵重的东西，被村里的人看到还容易惹来是非，”沈颂碍于老板在场不好甩开他，扔下句话将袖子从封九手里拽出，背对他在店内闲逛。几盏鬼火紧紧跟在他身旁，见他目光落到一处后便游上去，为他照明。
沈颂漫不经心地望着右边柜子，见第二排最左侧放了个漆黑的木盒，很小，只有鸡蛋那么大，虽然不知里头是什么，却福至心灵，脱口道，“我想看看那个。”
桔红色的鬼火停驻在盒子旁，老板定睛一看，先是怔忪，接着五官皱起来，“那个是……”
“嗯？”沈颂侧对着他，望着那盒子的目光异常专注。
老板迟疑片刻，默默将盒子拿过来，递到他手里。那团桔红色的鬼火游过来，静静落到沈颂右肩上，似乎也想看那盒子里是什么。在这儿打工了几百年，小鬼火也算目睹店里珍宝换了一批又一批，落到不同人手里，而这被放在角落、已堆满层层尘埃的木盒……却像被遗忘般，从未有人注意过。
沈颂捧着那小小的盒子，突然没来由觉得熟悉，他转头去看封九，不知是此时店内光线柔和，有几分说不出的缱绻还是怎样，鬼神大人那张脸看起来更为艳丽，与他对视的眼神带上些许绵绵情意，让他一时.....有些怔忪。
封九没从沈颂空洞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柔声问，“怎么了？”
沈颂没回答，转头将盒子打开，见到放在里头的那枚——戒指。
纯白色，像波浪似的弯弯有个曲折，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所做。沈颂左手握着盒子，右手伸过去将戒指拿出来，肩上的鬼火很贴心地凑过去，为他照明的同时也想近距离观赏。
桔红色的光线下，沈颂望着手中的戒指，突然魔怔般听到一段话。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是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希望你会喜欢。哦....还有，你要戴上了，可就一辈子都不能再摘下了。”
十七八岁少年的声线，听起来清脆又稚嫩，不知从何处传来，夹带四分惆怅六分怀念，让沈颂骤然愣住，再次转头望向封九。
对方一直都在注意他，见沈颂将盒子里的戒指拿出来，心里莫名涌出几分欢喜，又想到对面还站着个外人，勉强控制住表情，欲言又止。接着见沈颂表情变得奇异，恍若陷入纠结与茫然，又有些担心，犹豫片刻想伸手握住沈颂的右手，对方猛然回神，往后退了步，将戒指放回盒子。
“怎么了？”封九没见过他这幅模样，也未曾被对方这样抗拒，皱眉。
“没有，”沈颂仓皇瞥过脸，将盒子还给老板，“我不喜欢这个，我们走吧。”
“不舒服吗？”封九往前一迈走到他面前，顺手也将黑盒拿回，低声询问。
“不是，”沈颂右手背到身后，藏在衣袖里握成拳的右手用力到发白。活了二十几年，他从未感到一丝活人该有的情感，而今晚却突然感受到些许微弱又陌生的感情，猝不及防得让沈颂惊慌失措，道，“我们回去吧，长思呢？”
“不知道，”封九故意设计让缢鬼与他们走散，只为与沈颂多待一会儿，此刻对方明显因这古怪的黑盒而失态，继而转头望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老板，道，“这盒子我要了，具体要支付些什么，你和无常说。”
老板点了下头，又摆了摆手，“不用，这盒子在这待了几百年，一直没被人注意到，大人若喜欢，尽管带走就好。”
封九也没和他客气，拉着沈颂转身走出店门。那团桔红色的小鬼火也转了个身，想和沈颂一同离开，却又被后头的老板凭空勾住，踉跄一下，瘫软又无奈地被拖回店内。
“你和我签了契约，还得在这儿干五十年，走什么走，”老板恶狠狠地说了句，又望向周围几团五彩缤纷的鬼火，它们都哆嗦一下，停在半空不敢乱动。
于是老板满意了，转身走进店铺深处，桔红色的小鬼火不死心地转身望向那敞开的大门，似乎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它与老板似乎有着某种独特的交流方式，不一会儿就听到老板自言自语道，“你说那戒指啊，忘了怎么得来的，但据说是千年前有个很厉害的神从堕仙台上跳下.....□□与魂魄都消散在天地间，唯有手上戴的那枚戒指，留了下来。”
“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历史悠久的故事总会被人添油加醋，也很难说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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