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广陵城内, 满城缟素,哀乐连续响了多日都没有停下。
这是广陵城三少爷东方高我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停棺哀悼,也是他堪比人间帝王的死后哀荣。
无论是广陵城内的平民也好, 广陵城内的各大管事各位指挥使也好, 又或者是陆铎公最后的一位养子陆乘舟也好,心里都对这件事很不耐烦,天天盼着东方高我赶紧下葬, 莫要耽搁他们寻欢作乐。
但偏偏陆铎公悲痛欲绝, 甚至带了些谁提及东方高我的死就要杀谁的疯魔, 于是摄于其淫威,在广陵城内说得上话的人纷纷闭嘴,一个比一个安静,一个比一个乖巧。
这一天, 又是东方高我死后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陆乘舟在灵前为东方高我烧纸,一边烧一边心里小声嘀咕。
“明明是修士,却搞这么个面上光的东西, 真不知道大家这些年都在修什么玩意儿”
“烧烧烧,天天都在烧, 难不成东方这小子还真能在阴间收到钱反正我是不信的, 这小子最后的归宿肯定是十八层地狱。别说收到钱了, 他能不受到火就阿弥陀佛了。”
“说来也是奇怪, 呼延极那家伙到底怎么惹着陆公了竟然连夜逃跑陆公竟还派出红衣卫去追杀他, 倒是动了真格了”
“这些无聊的恩怨,明明与我无关,最后架在火上烤的却是我呵, 说什么小龙王, 小陆公, 吹得天花乱坠,好似陆公一走这广陵城就归了我,你们倒是说明白,我一个金丹期和陆公一个分神期到底谁先走”
“还有涵雁,她分明是浪阳城的少夫人,怎么却一直留在了广陵城难道浪阳城的人都不催她吗要不找个时间去瞧瞧算了算了,我算是怕了这些身娇体弱的小姑娘了。”
“还有陆公,他真的这么悲痛吗不就是死了个养子,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事儿吧不过话说回来,平日里他好像的确更偏爱东方那小子”
“奇怪,奇怪”
陆乘舟一边心里嘀咕着广陵城内的种种,一边精准把握着混合了三分缅怀三分哀痛三分不舍和一分惶恐的高难度表情,默默烧纸。
在他的前方,陆铎公声情并茂,老泪纵横地向大家怀念东方高我平日多么多么好。而堂下,广陵城有头有脸的众人,此刻却都像是梨园的戏子一般,听着陆铎公这老面将军的号令。陆铎公掩面痛哭,大家便也纷纷痛哭流涕,陆铎公动情怀念,大家便也纷纷深情附和。
陆乘舟竭力控制不往那边去瞧,免得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而就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诡怪离奇、荒诞不羁的时刻,骤然,清脆的铃声响起。
陆乘舟一愣,尚在心中奇怪这是哪儿来的声音,但堂上的陆铎公却是神色骤变,身形一闪,就站在了广陵城的城墙之上,遥遥望向了铃声响起的地方。
那是广陵城的北城门处。
一条长长的细石官道的尽头,一个老道士侧骑小毛驴,哼着糊里糊涂的歌,缓缓而来。
他一手提着“天命难测”的布幡,一手拿着铃杵,每当小毛驴走过一段路,他便会将手上的铃杵轻轻一摇
叮
这便是广陵城内众人听到的声音由来了。
陆乘舟这时也赶到了北城墙上,站在陆铎公身后一步的位置,一眼就看到了这古怪的老道士。他脑袋里有些糊涂,总感觉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般做派的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可身旁的陆铎公却不糊涂,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陆铎公老脸一拉“师易海,你竟有这般闲情逸致,来我广陵城不过你想来,还要看我想不想接待”陆铎公连连冷笑,不客气极了,“如今我广陵城事忙,没工夫理会你,滚吧”
陆铎公挥手就要赶人。
而一旁,陆乘舟也却是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传闻,上一代的白玉京首席,名为师易海,是一位风姿卓绝、天赋绝佳,但却好打不平、性烈如火,生平最喜管人闲事的道人。他自知自己的性子当不了门主,便让贤给了现任白玉京的门主“灵风道人”,自己则成了挂名的长老听海道长,之后便仗着自己修为高深,一天天在沧浪大陆上闲逛,路见不平就要去踩一脚。而偏偏他生得好看,气质高华,又有白玉京做靠山,所以一直以来无往而不利,无论想要踩下哪个不平的坎儿,都能用武力说服还没有后患,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人间立起了无数听海道长的长生牌位。
然而近百年前,他不知为何,蓦然与白玉京反目,叛门而出,从此之后,他便从那个令无数人折腰的仙风道骨的听海道长,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疯疯癫癫的老道士。平日里,这老道士会在腰间挂上一个酒葫芦,喜笑怒骂,随心而动,做过好事也做过恶事更做过糊涂事;而当他有了明确目标,欲要杀人时,他便会换上一身新衣,拿上他的两件本命法器,一柄写着“天命难测”的镇恶幡,以及一个没人知道其功用的铃杵。
是的,就是如今陆乘舟看到的模样
陆乘舟心中一惊。
这就是师易海
这就是师易海
他来杀人
自然如此。
那么杀谁
陆乘舟背后发寒,望向了这凶名在外的老道士,而后循着老道士的目光,望向了他身前的那人
陆铎公
而陆乘舟都能猜出来的事,陆铎公又怎会不知
可他不得不知,不得不装聋作哑。因为他已经老了,他所有的锐气都随着自己唯一儿子的死去而消磨了。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想要苟活在这人间享受荣华富贵、绵延自身血脉的古板老人而已,这样的他,又怎么能够从师易海这疯疯癫癫的老贼手上保得性命
但陆铎公想要逃,还要看师易海同不同意。
师易海骑在他的小毛驴上,远远便瞧见了陆铎公,大笑了起来。
“老泥鳅啊老泥鳅,如今你竟也怕死了起来果然这时间便是这样奇妙的东西,无论是人性也好胆气也好,都会随之消逝。这便是天命难测啊,呜呼哀哉,呜呼哀哉”他一边说着呜呼哀哉,一边却拍腿大笑,讥嘲之色溢于言表。
陆铎公被师易海笑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咬牙喝道“你这牛鼻子老道,不好好算你的天命,却来我广陵城大放厥词你莫要以为我当真怕了你”
师易海一摇铃杵,摇头笑着“怕不怕,嘴上说有何用”
陆铎公心中一个咯噔,声色俱厉“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师易海扬声大笑,声音响彻广陵城。
“陆铎公,你窃取神灵之名,忝居高位,自称水上龙王,但却为祸一方,欺男霸女,令广陵一片怨声载道。然,天意从来高难问,是是非非向来掰扯不清,而我师易海自问也不是什么好人,没资格对你评判什么,所以往日里也从未对你出手”
“那你所来为何”
“不过是完成一个小友的约定罢了。”
“什么”
师易海骤然摇铃,天空登时一黑,乌云聚拢,狂风大作,无数幻音层层叠叠,似哭似笑,似悲似泣。
陆铎公脸色大变,万万没想到师易海这老贼竟冷不丁就动了手。
陆铎公又惊又怒,忍不住向师易海怒目而视。
而师易海这时却只是漫不经心一笑。
“我师易海,应约前来,取你性命。”
“所以,这就是宫前辈的建议”
“”
“拜入圣火宫,小镜子,你认真的吗”
“”
第二天,药室里发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沈辞镜面对谢非言的追问,头越来越低,连目光都开始闪烁起来。
最后,随着谢非言的一声无奈叹气,沈辞镜终于抬头,小声道“我知道让非言你拜入圣火宫门下定会感到很不自在,但师父说过,你这般气血耗空,绝非偶然,如果不对自身的火加以控制,那么最多三年,你又要再被耗空一次”他与谢非言面对而坐,说到这里,握住了谢非言的手,“我愿意为你寻遍天下异宝,弥补你体内的亏空,可就算这样,你又能撑多久呢我不想一次次听到你病危的消息,也不想道途还未走到尽头便要看着你离我而去”
沈辞镜的声音失落极了,带着点儿委屈,在谢非言身畔响起时简直像是在撒娇。
谢非言万没想到这位男主角竟然还有这样黏人撒娇的一面,一边感到惊愕,一边又被萌字砸了满脸,险些心都要化了。
作为当事人,谢非言自是知道自己亏空得厉害,也知道十方流火心诀过于霸道,而这门原本属于火麒麟的功法,迟早有一天会令身为人类的他引火自焚。
可曾经的谢非言从不想以后,从不想未来。
他只着眼当下,只看这片刻的快意恩仇,自己将自己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但如今,随着沈辞镜这个小混蛋理直气壮地挤进他的心间,拖住他的脚步,谢非言开始不得不思考起了以后,不得不思考起了未来。
他真的要令这个人为他走遍天涯海角,寻遍天下异宝吗他真的可以只顾自己的一时痛快,而将这个人的真心关切弃之一旁吗
谢非言微微沉默,轻叹一声,在感受到了“情”的动人后,终于也感受到了“情”的重量。
他退了一步,道“你如今来说服我又有何用难道我随你去了圣火宫,圣火宫就会收下我吗圣火宫虽不是归元宗这样名声赫赫的天下第一宗,但也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小门派,她们既放言过不收男弟子的话,就必不会食言。”
沈辞镜眼睛亮了起来,握紧了谢非言的手。
“只要你愿意随我去圣火宫,那么我们总会想到克服困难的法子。”沈辞镜道,“我只怕你不想去、不愿去非言,我们作为修士,只要一路向前,那么生命也会一路延续,难有尽头。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独自走下去也没有关系,但是现在,我已经有些害怕了我害怕长生的路上没有你,我害怕你会将自己的性命弃之不顾,我害怕突然有一天你会消失不见、去一个我永远都到不了的地方”
谢非言心中一震,没想到这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竟然想过这么多。
他顿时感到心里满满涨涨的,有些酸楚,也有些甜蜜。
沈辞镜继续说道“非言,人力有时尽,我们身为修士,却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的所以我想请求你,好好陪在我身边,好好保护你自己、爱护你自己,就像就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自己,可以吗”沈辞镜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脆弱的呜咽,“可以吗非言哥”
在这一刻,沈辞镜换了个称呼。
或许是因为谢非言曾经的调戏给了他误解,令这个机灵过份的小混蛋以为这是什么能够讨好谢非言的称呼,于是这会儿,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他便直接用上了。
然而他自是唤得正直又心机,谢非言却直听得脸上发烧,前头那番长篇大论带来的酸涩和感动,也统统被这一刻的羞恼烧了精光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声哥,怎么会有这种效果
到底哪里不对
谢非言几乎想要堵住这小混蛋的嘴。
但小混蛋侧头想了想后,像是怕这个称呼的威力不够一样,又一次换了个称呼。
“可以吗答应我好吗好哥哥”
这一次,谢非言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谢非言头顶几乎快冒烟了这个混小子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叫哥就叫哥,叫什么好哥哥
谢非言虎着脸,近乎气急败坏,伸手掐住了这个向他不住撒娇的小混球的脸蛋。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两天看什么书了”
“没有啊。”小混球委委屈屈,“明明最开始也是非言你让我叫你哥哥的。”
谢非言脸色发烧“那你叫什么好哥哥”
小混蛋很是困惑“有区别吗”
谢非言“”
这一声纯洁的反问,让谢非言一僵,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x者见x吗
是他错了,他不该口花花祸害男主角纯洁的心灵什么好哥哥之类的,以后统统都不准叫了
谢非言艰难道“这些都忘了吧。以后,你唤我阿斐就好。”说完,谢非言立即转移话题,身体力行地保护起了他家小镜子纯洁无暇的心灵,力求能将这位男主角的脑袋一键刷新,忘掉那些奇奇怪怪的称呼,“走吧,既然要去圣火宫,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谢非言的话题转移得风风火火,背影也像是落荒而逃。
在他身后,沈辞镜眨眨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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