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人头攒动。小蓬莱的公民们拿着锄头和棍棒,将特洛伊的运奴船围个水泄不通。要不是有赫克托尔持枪挡着,他们准要上船把女奴们的脑袋砍掉。
赫克托尔高呼:“这是你们陛下的旨意,他的命令你们都不听了吗?”
他的话一点用都没有。
爱琴海一带民风彪悍,有时候暴动的民众连国王都拉出来揍,更何况一艘运奴船。
在民众间散播消息的奥德修斯躲在树荫底下纳凉,时不时给奔赴港口的男人们指个路。
在爱琴海周边,披上铠甲当兵是一件荣耀而神圣的事情。
士兵们原本都是各邦贵族子弟,即便现在成了小蓬莱的新居民,他们仍旧自视甚高,他们宁死也不同劣等种族通婚繁衍。
大量的人群往港口涌去,赫克托尔独力难支。
船上有个中年妇女大呼:“动手,斩断连岸的绳索。”
女子身着普通奴隶破烂的粗麻布衣,神色举止比得船下的男子还要镇静。
她在女奴中颇有威望,话音刚落,几个女奴当即手起刀落。断索的船缓缓随着海浪向远方飘去。
这可惹恼了赫克托尔。
奴隶一旦逃跑,他可什么好酒都捞不着。
气愤的赫克托尔调转枪头:“放箭,用火箭烧死她们。”
小蓬莱的居民多是他的老部下,还肯听他指挥,纷纷把箭弩对准远行的船头。
“上箭,拉弓,放!”
火蛇扑向离岸的奴隶船。
及时赶来的方澄穆唤来一阵海风,把他们的箭都吹走。再刮起一阵海风,把运奴的船给吹回来。
赫克托尔麻利地再度给船套上绳索,他决不想再掺和小蓬莱的糟糕事:“尊敬的国王,我已把奴隶交到你的手里,从此她们是死是活与我再不相干。”
“多谢王子相助。从此她们是我小蓬莱的公民,她们的生死由我庇护。”
方澄穆如约将五十缸酒交给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险些把抱在怀里的酒缸打翻:“她们,公民?”
就算特洛伊城里不当奴隶的女子,也没有公民身份。
在赫克托尔眼里,她们充其量不过是成年男子家中比牛羊和奴隶更宝贵的财产。
奥德修斯混在人群当中喊:“我们的国王着了魔,他竟要叫奴隶当公民,还是体能软弱的女奴。”
一时之间男人群里炸开了锅,抗议声音此起彼伏。
奥德修斯又捏着鼻子喊:“跟着魔的国王讲什么道理。快把他抓了送到阿波罗的神庙去。再将海边的大船打烂,把惑主的女奴丢进海里。”
暴躁的公民们受着挑唆,呜哇呜哇朝国王和船涌过来。
方澄穆连奥林匹斯的神灵都能揍,压根不怕这些凡夫俗子的刁民。但刮起一阵海浪,准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方澄穆不愿伤害他的子民。
把公民们丢到大海里喂鱼不难,影响千人大邦的建设可就不好了。
以武慑人,以德服人。
要当好一个城邦的国王,决不能像从前野外砍小怪那样打打杀杀。
方澄穆将伞撑开,握住伞柄腾空而起。
在耀眼的太阳的衬托下,金色的王冠闪耀着令人不能直视的光芒。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只有神才能飞上天空,我们的陛下是神!”
神与人的距离就是天空与大地的距离。
从来没有凡人能上天,就连半神的阿基琉斯也不行。
彪悍的公民纵敢把国王拉下马,也不敢违背神灵的尊严。
奥德修斯还在捏着鼻子瞎起哄:“冷静点兄弟,能飞上天未必是神。用箭射他,能射下来就不是神。”
眼尖的小爱神把煽动者揪出来:“嘿,多嘴的伊塔卡国王,我也让你过一把当神的瘾。”
丘比特人小力气大。
人们看见奥德修斯给他迅速提到天空,随后一把甩到苍茫的大海里。
丘比特得意地炫耀:“还有谁要去海神家做客的?”
剩下的暴动者谁也不敢再拿起武器闹事。在神灵面前他们只能用言语乞怜。
丘比特已等不及给男男女女们配对,向方澄穆道:“你快叫船上的奴隶们下来,勤劳的爱神要干活了。”
方澄穆看着大地上紧咬牙关满脸不服的男人们,再看看船头担忧怖惧的女人们,总觉得强令双方结合不是一件好事。
伟大的国王清清嗓子,让他的声音随着风传到子民们的耳边。
他对男人们道:“小蓬莱的单身汉,你们宁可寡王老死也不愿同善良的女子结合。请大声说出你们的理由,公正的神灵将为你们解开心结。”
他又对女人们道:“来自特洛伊的姑娘,来到小蓬莱的土地,你们就是能说话的公民。放声捍卫你们的尊严,叫短视的男人们不容将你们小觑。”
男人这边推举出原本来自特洛伊的神箭手潘达罗斯,他的身后背着太阳神赐予的弓箭,是人群里最接近神的男人。
女人那头站出来的,正是刚才指挥众人砍断绳索年轻女子。
男人们高呼着潘达罗斯的名字为他助阵,女人们这边也想打气,却发现她们叫不出领头人的名。
奴隶是没有名字的,主人们但要叫它们做事,只会有个“那个长发女奴”之类的称呼。
方澄穆嘱咐中年妇女:“夫人,你已是公民,该为自己起个名字。”
女子激动地长叹:“仁厚的国王,长久的苦役已叫我忘却我的本名。我生于西边的莱斯波斯群岛,您可唤我莱斯波斯。”
“很好,莱斯夫人。我已记住你的姓名。”
女奴船上终于也有了统一的口号,莱斯波斯的名义在海面回旋。
潘达罗斯耻笑道:“劣等种族有了姓名也翻不了天,她们天生要跪伏在咱们脚下。”
他的同胞们跟他一齐发出嘲弄的笑声。
莱斯夫人针锋相对:“奥林匹斯山上众神议事,赫拉莫不是也坐在宙斯的身旁?你们祭祀雅典娜,岂非也是跪伏在女神的脚下?”
女奴船上欢呼声起,男人群里一时无言。
被说中要害的潘达罗斯恼羞成怒,取下背上的箭矢,拉满银制的弓。
箭离弦,风声响,稳稳当当射落一只空中翱翔的海鸥。
潘达罗斯把弓一横:“软弱的女奴,你们谁能似我百步穿杨?”
女奴船上无人敢应。潘达罗斯的箭是受阿波罗祝福的箭,就连久经沙场的战士也不能似他一般百发百中。
莱斯波斯不慌不忙拾起掉落甲板的海鸥,拔出刺穿水鸟双翼的利箭。
她的言语里充满自信:“武艺高强的潘达罗斯将军,你仔细看你背上的箭。箭的末端可是都有半圆的圈?”
潘达罗斯从不注意过这些细节。将箭拿来仔细端详,果然同莱斯夫人所言分毫不差。
潘达罗斯满不在乎:“就算有这个标识也算不得什么。”
莱斯波斯道:“你的利箭出自我们之手。你可能舍弃箭矢,单凭长弓破敌?”
男人们纷纷去看自己背上的箭,竟找不到一支不带圆圈的箭。
特洛伊城中的箭矢确乎全出自女奴之手。
潘达罗斯气愤地把箭矢连同银弓一并摔到地上。
方澄穆见男人这头已经无话可说,便作出裁决:“食其果者怀其树,饮其水者思其源。小蓬莱英勇的男人们,你们的赫赫战功离不开姑娘的劳作。我宣布她们就此住下,是与你们一样平等的公民。”
男公民一派连连丧气。
女公民为胜利欢呼。
莱斯波斯让众人安静下来,又接着请愿:“仁慈的国王,我们感念你的恩德。但是我们还不能同他们住到一起。”
“莱斯夫人还有别的顾虑吗?”
“纵使高傲的男人们迫于您的强权,将来他们也不愿待妻儿友善。关起门隔着墙,他们定把我们当作奴隶对待。”
女人们有感将来家中悲惨的命运,纷纷把头低下。
清官难断家务事。方澄穆一时也没有法子。
莱斯夫人道:“索性我们暂且分开居住。男的一处,女的一处。日后再做打算。”
潘达罗斯最是忌惮污秽的奴隶玷污他高贵的居所,领着男人们拼命赞同:“对。分开住,分开住!”
*
男人们住山脚,女人们住山腰。各自种着各自的田,各自养着各自的牛羊。要是不搞点事,两个村落真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特喵的当国王还要当月老。给分居两地的男男女女搞联谊。
方澄穆感到头疼。
依着从前阿波罗留下的图纸,方澄穆在海边建起一座圆形的剧场。
剧场除了演戏,还能拿来办学堂。
观念变革需要狠抓教育。
从前大字不识的女奴们特重视读书的机会。
国王的敕令传到村里,姑娘们争先恐后赶到剧场里占座听课。
男人们显得一点不积极。他们多少识些字,不稀罕那些个东西。
新上任的执政官狄奥尼索斯奉命去劝他们。
狄奥尼索斯带着他的好酒去,喝到一半信誓旦旦:“告诉你们个内部消息。国王陛下准备教给大家一首新诗。”
诗是这片土地上最神圣的语言,是沟通神灵和凡人的语言。所以动辄出口成诗的奥德修斯格外受到神灵的宠爱。
不管是迈锡尼人还是特洛伊人,贵族子弟从小都要学会一两首诗,好向他们的守护神祈祷。
换一个国度,必定要换一个新的守护神。也就是要换一首新诗。
大家都相信狄奥尼索斯说的是真话。
狄奥尼索斯接着道:“要是让姑娘们先学会了诗……”
男公民们不寒而栗。
不会念诗的人是不能跟神灵交流的人,是神灵的弃子。
城邦的贵族之所以为贵族,奴隶之所以为奴隶,就是因为奴隶不会念诗。
傲慢的潘达罗斯不屑地说:“愚笨的女奴就是叫她们学上一百年也念不出诗来。”
狄奥尼索斯醉醺醺的,脑子一点不混账:“我昨天路过剧场都听见她们在念了。”
男人们纷纷机警起来,组队去剧场探探女人们到底会不会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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