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月色如银霜透过大开的窗子铺满半间屋子。
晚风随之涌入。
谢依依裹紧了身上山青色袄裙,纤长素手支着窗沿,将半个身子都抵在了窗边的墙上。
另一只手紧捂着肚子,自五脏六腑传来的疼痛察觉不出究竟来源何处,却分外难耐。
白皙额间涔涔渗出剔透的冷汗,她不自觉地紧咬樱唇,对着眼前梳着双髻、红着眼眶的丫鬟用力一推。
“红玉,你走…将这事告诉大哥……”
原先悦耳的嗓音因体内强烈的痛楚而断断续续。
红玉随她动作后退一步,嘴角一撇,眼尾流出了几滴清泪,“小姐……我定会回去将这事告知将军!”
决绝地丢下这句,红玉转过身,还未有动作,那木门已被推开。
身形修长的男人缓步进了屋。
那一身月白长衫在月色照耀下更显神圣。
他静静倚在门框上,手中把玩着腰间玉佩。
气氛瞬然静谧下来。
谢依依抵着冰冷墙面,紧紧咬着下唇,手拽着红玉的胳膊,抬眸望了眼门边,又迅速垂下眼眸。
半晌未听闻声响,叶瑾安朝两人望过来,神情动作依旧恣意,嗓音动作如山涧清泉般清冽:
“你想让她从二楼跳下去?不妨走楼梯来得方便。”
谢依依听了不由打了个寒颤。
若非她认得出算计她兄长的那些字迹出自这人手中,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人还有那样的野心,“你真的想……”
话语一滞,她倏然蹙起了一双秀丽的双眉,额间忽地渗出豆般大的冷汗。
“小姐!”一旁红玉听她尾音一颤,也不由慌了神,用力挽住了她胳膊,可谢依依这么颤着,身子全然没了力般就要瘫下去,险些让她扶不住。
她恨自己没用,跟着少爷习了武,在这种关头却半点帮不了小姐姐。
叶瑾安依旧无动于衷,立在门边,仿佛这会儿受苦的并非他的妻子,倒像是个陌生人。
可她这会儿也只能去求这人,“姑爷,你放过小姐!”
闻言,叶瑾安缓步走了过来,搂着谢依依纤瘦的腰肢将人揽进怀中。
“你可以走了,告诉谢凌川,先将皇城镇北门的密道图送来。”
谢依依贴着他的身子,脑袋上方传来他的嗓音依旧轻柔。
混着体内的剧痛,听得她不由想哭。
让红玉回去有何用?
但不是红玉,也可以寻其他人。
她憋着眼泪,转眸望了眼红玉,还是挤出来一句,“走吧。”
话音刚落,那疼便更剧烈了。
这药叶瑾安离开时便留了,平时无甚反应,动作越剧烈,情绪起伏越大,便也是疼。
他的怀抱如这人面上看起来一般,柔软温暖。
带着草药的清幽香气。
听闻红玉迈着沉重步伐离开的声音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揪住了叶瑾安臂弯处的衣袖,将脑袋紧紧埋入人怀中,闷声嘤咛了一声,“疼……”
叶瑾安搂着她的动作一滞,微眯起眼看她紧皱的小脸,才从袖中翻出一粒小巧的药丸,纤长手指轻捏着将药丸放入了她双唇之间。
——
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
这人模样依旧温柔。
再度睁开双眸,已是白日。
秋意渐浓,她此刻正裹着一层薄薄的棉被,缩在被窝之中。
与这半年的每一日都无甚区别,望着悠然恬淡。
她在被窝里转了身,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她猜不透叶瑾安的一丝一毫。
叶瑾安娶了她,也就娶了她。
他说是算作他医治谢凌川的报答,可这半年来,除了让她服用些稀奇古怪的药,便再没让她做过什么。
她撑着身下被褥便要起身,耳畔捣药的沉闷声却突然停下,传来一阵稚嫩的少年音:
“师娘?你醒了!师父清晨煮的粥这会儿还未凉!”
未等她反应过来,那少年已碰着还在冒热气的清粥来了她跟前,脸上还洋溢着灿然的笑意。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一双眸子澄澈干净,倒映着谢依依略显憔悴的面容。
她从被褥之中伸出了手,指尖触到丝丝凉凉的空气,有些反常。
湿润的像她焦急赶来的拂州城。
她皱了皱眉头,端过那碗粥,直觉告诉她,自个儿不止昏迷了一夜,腹中空荡荡的。
轻抿了一口粥,温度恰好。
叶瑾安似是算准了她何时能醒来一般。
瓷碗见底,谢依依将其搁在了一旁的小桌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在阳光照耀下近乎透明,她望着不由蹙起了眉头。
“我们…在何处?”她轻咬着下唇,转过脑袋盯着身旁正要去取瓷碗的少年问道。
少年闻言,动作一滞,眸中立刻带上了一抹愧疚,“在拂州城,我只说师娘出门赏景去了,我也不知师父如何知晓的,还带着我一道来了这儿……”
“与你无关。”
谢依依兀自打断了他的话语,嗓音依旧是以往的轻柔。
她能逃走,是这少年放了她,又说帮忙瞒着,才起了这个胆子。
少年性子刚直,她是信任的,她只是低估了叶瑾安。
从最初她就该料到,所谓的报恩又哪能这么容易。
谢凌川因救驾而受了重伤,如今升了羽林军小将军,虽被大将军压了一头,也是皇上跟前实打实的红人。
叶瑾安兴许最初就有了利用他的心思。
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谢凌川面对的就是砍头的罪名。
那她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日祈求叶瑾安救下她兄长又有何用?
浅棕色的眸子从少年身上收起,转而投向了屋门处。
修长的身影在狭窄的门内分外惹眼。
叶瑾安抵在门框上,一袭白衣,依旧是温润模样,目光放在少年身上,待他动作迟缓地端起瓷碗,才启唇柔声道:“出去将草药分了。”
先前刚做了对不起叶瑾安的事,常安捧着碗用力点了点脑袋,不敢再看谢依依面容,未长开的纤瘦身子快步朝着门外走去。
叶瑾安顺势侧过身,缓步朝屋中床榻走去。
哪怕谢依依撇过脑袋不看他,他也不恼。
娇嫩瓷白的脸庞被透过窗棂的清晨日光照出几道痕迹,双唇发白,下唇还有被她自个儿咬出来的痕迹。
纤弱单薄的身子似乎随时能倒下。
在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下,双睫微颤。
叶瑾安看得出,她如今有些怕他。
前几日的事情出了些偏差,也无妨。
他状若不经意地坐在了床边,随口道:“不过才半年时光,常安竟已完全偏向了你。”
他不是来谈这事的。
常安是他收了几年的徒弟,一举一动,便是埋藏心底的心思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依依此刻心绪分外复杂。
她与谢凌川相依为命,却又偏偏痴恋着叶瑾安。
她只能选择不理会,缓缓阖上双眸,准备再度躺回榻上。
却被人扶住了后背。
叶瑾安几乎是抵在她耳畔,“倒是你那丫鬟更蠢,将东西放下,见了那册子便可离开,又为何带你一道,白白受了那些苦痛。”
谢依依任由叶瑾安将她搂在怀中,紧咬着唇不答。
红玉是想自个儿走的,却被她看出了异常,一番追问下,才知晓了叶瑾安的身份
——不论如何,他在觊觎大旬。
若她真逃了,叶瑾安便再无任何威胁谢凌川的法子。
而他的恩情,至多日后报答。
她心中忽地有些委屈。
留在这人身旁是为了报恩,但细说起来,还是心意占了上风。
于是,哪怕这人喂她服了那些疼得她近乎窒息的药,哪怕解药就放在床头,她也强撑着几个时辰后才用下。
她细想着不由红了眼眶,眼泪珠玉般从颊上划过,娇艳的小脸望着分外委屈可怜,“你留下我,就为了利用兄长?”
这模样,饶是叶瑾安自认冷血无情,心神也不由微动。
分明以往谢依依瞧见他,都该是笑脸相迎。
先前偏差似乎又不止分毫。
他难得蹙起眉头,又不露痕迹的收起,扶着她将她缓缓放回了床榻上,替她盖上浸着药香的被褥。
“若是没些用处,你认为你还能活着吗?”
他轻柔地说着这近乎残忍的言语,那纤长的手指抚上谢依依瘦弱的手臂,没什么肉,肌肤却滑腻如绸缎。
手臂内侧却有一道略显狰狞的伤口,算不得太大,却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手指划过那道伤口,谢依依下意识一颤。
他感受到了,却并未在意,只将那手臂一道放回了被褥之中,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等来年开春就够了。”
丢下这句,他撑着床榻起了身,缓步朝着屋子另一边的衣柜走去。
谢依依那颗心凉了一截。
明年开春就够了?
那是否到时她的命也无用了。
她攥了攥手心,目光随着这人的背影,想听看看他还有何言语,结果他只是从衣柜里头取了身她不曾见过的墨色锦袍,兀自换上了身。
他们毕竟夫妻半年,也不是第一回瞧见,可这人依旧对她有些莫名的吸引力。
望着这人修长白皙的身子,她心中的委屈再度涌了上来。
他是天上仙,是水中月,总归她触碰不得。
这人医术高明,偏又生得清风霁月。
谢依依还清楚记得,他初来京城时,那些姑娘说得露骨话语。
那日这人在冰天雪地里将她扶起,应下她恳求,又要她嫁与他为妻时,她兴奋地不能自已。
如今她才知晓,这人不过是要利用自己
——还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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