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其实很短,眨眼便过去了。
中秋这日,步云夕按宫里安排,酉时与李谏一同进宫拜见裴太妃,与她一道用膳。
“往年护送圣灯的人选,都是宗族里德高望重的人,今年想是易之终于成亲了,皇上有意抬举,点了他的名,这可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好事。”裴太妃今日心情极好,往她碗里夹了个玉露团,“你今晚有得辛苦,多吃点,回头我再让人给易之送些点心。”
李谏陪裴太妃聊了一会后便匆匆往皇城去了,今晚皇帝将在朱雀门城楼上点灯,而皇城的布防一向由李谏掌管,况且今晚还得由他亲自护灯,他少不得亲自打点。
据说大慈恩寺在前朝时叫无漏寺,当年李氏家族攻入长安那天正是中秋节,曾得寺中僧人暗中相助,李家登基后,将无漏寺改名大慈恩寺,又拨款修葺,成为长安最大的寺庙。每年中秋,皇帝都会登上城楼,在城中百姓的瞩目下亲自点亮圣灯,再命人把灯送至大慈恩寺,主持方丈接过圣灯,用圣灯的火点燃可烧一年的香塔,供奉至佛前,祈求皇帝龙体康泰,国祚永昌。是以朝廷对每年的点灯、护灯仪式都极为重视。
步云夕见裴太妃兴致勃勃,想着今晚裴云笙将死去,心里有点歉疚,给两人添了酒,举杯朝她道:“姑姑,这段日子我虽在长安,可进宫陪你的日子却不多,实在不该,我自罚一杯。中秋之后,天气渐凉,你得多保重。”
裴太妃笑咪咪地饮了一杯,“你这孩子,无端说这话做什么,往年时节,我都是一个人在乾祥宫过,今年有你陪我,可比往年好多了。再说,来日方长,我还怕将来你不进宫看我吗?倒是易之这孩子不懂事,本就公务繁忙,外头又有个让他挂心的人,难免冷落你,让你受委屈了。”
步云夕笑着道:“哪里的话,我一点不觉得委屈……”
她说的是真心话,裴太妃却打断她,“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姑姑怎么说也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你们在我面前做戏,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到底是我的儿子,就你们那种装出来的鱼水和谐,骗骗外人还可以,想骗我这个当娘的,你们的道行还浅了些。”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和李谏的演戏,在裴太妃眼里大概就是三岁孩童的小把戏,步云夕尴尬地看着她,“虽说骗人不对,可咱也是不想让您担心,这不也是一种孝顺。”
裴太妃嗔怪地看她一眼,复叹息一声,“你不用顾忌我,其实最委屈的人,是你。当初我一门心思让易之娶裴家女,无非是私心作祟,想着以易之如今的权势,可保裴家无虞,我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但总想着你们还年轻,时间久了,总会生出点情愫来,就算你们之间没有夫妻的情谊,你也享有这别人求之不得的富贵荣华,却没想过,你若是可以自己选,是宁愿要这泼天的富贵,还是一个与你琴瑟和鸣的夫君。姑姑是过来人,当然明白没夫君疼爱的女人日子并不好过。云笙,你别怨易之,说到底,让你受这种委屈的人,是我。”
李谏早就摆明态度只喜欢柳乘月一个的,是她一意孤行,非要他娶裴云笙,他浪子不回头,怪不得他,至少他还在她面前演戏,她拍拍步云夕的手,难过道:“你若是要怨,就怨姑姑我。”
若是可以选,裴云笙自然会选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而不是这荣华富贵,步云夕不知道她会不会怨裴太妃,但她已经死了,而自己这个赝品,今晚也将“死”去,怨恨已没有意义,“怎么会怨您呢,姑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裴家。哎,今儿中秋,快别说这些扫兴的,这玉露团可好吃了,姑姑您也尝尝。”
俩人正说着,甘露宫一名小内侍提着一个冰鉴进来,朝两人见了礼,从冰鉴里取出一壶五色饮来,说是太妃这几日偶有晕眩,且今晚还要赏灯,不宜饮酒,皇帝特意命人调了这五色饮让她品尝。步云夕悄悄打量一下,裴太妃神色淡淡的,对皇帝的细微体贴并没多少意外和感动,许是早就习以为常。
接近子时,宫中一众妃嫔浩浩荡荡随帝后蹬上朱雀门的城楼,城楼下已聚满欢呼雀跃的百姓,李谏麾下的千牛卫正有序指挥,将观礼的百姓划分成数个区域,以免有人推搡踩踏受伤。
今晚天色极好,银月如盘高悬于空,步云夕极目眺望,纵横分明的街道,处处张挂着彩灯,人潮涌动,整个长安城已是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随着一阵韶乐奏起,司礼官大声宣布子时已到,原本喧嚣的朱雀门忽然安静下来,皇帝在万众瞩目中点燃了立在城楼上的一座巨大灯塔。灯塔一亮,城楼下的百姓顿时齐时欢呼,高呼万岁的声音一浪接一浪。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何从古至今,无数人不惜陪上性命,即便众叛亲离也不惜攀上这座皇城的顶峰,只因站在这最高处,景色太过迷人。她不由又想起那日素音的话来,她若留下,便是靖王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当真一点念想都没有吗?此时细想,若自己不是出生在凌霄山庄,从小锦衣玉食,跟着祖父走南闯北见识过这花花世界,而是一普通穷人家的女儿,她还能拒绝这巨大的诱惑吗?她不敢高估自己,恐怕不能。
“九婶婶,这几日风大,明儿咱们再去城外放纸鸢吧?你上回放得可高,得空教教我。”自上了城楼,永嘉公主便一直粘在步云夕身边。
步云夕还没说话,一旁的宁王妃便笑着道:“九皇叔和婶婶一会还得护灯到大慈恩寺呢,到了寺里,高僧们要念经颂佛,也不知得闹到什么时候,明儿婶婶哪有精神折腾,永嘉你便行行好,放过婶婶吧。”
永嘉小嘴撅起,不满道:“听那些光头和尚敲木鱼念经,那得多累啊,不如就让九皇叔自个儿去得了,我带婶婶去西市赏灯逛夜市,可比听老和尚们念经有趣多了。”
“那怎么成?”宁王妃笑道:“历来中秋节护灯去大慈恩寺,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若不是深得皇上器重,皇上也不会委以重任。咱们王爷可就没那个福分了,唉……别说咱家王爷了,便是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也没得过一次机会。”
宁王妃说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妃,太子妃冷不丁被嘲,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不由一黑,随即若无其事地道:“可不是么,真真是羡煞旁人。话又说回来,九皇叔得此荣耀,那是九皇叔自己本事。况且,太子怎么可以和九皇叔比呢,他可是有太妃娘娘撑腰的。”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一阵安静,聚在她们身边的其余王妃、命妇们无一敢接话,挑起话端的宁王妃只假装听不见,扭头看向裴太妃的方向,然而裴太妃和皇后站得有点远,这话没听到,她不由暗呼可惜。
步云夕想着反正她今晚要走了,这些勾心斗角再与自己无关,干脆不理会,安心看热闹。尴尬中,靖王身边的春晖及时来到,说一切就绪,请靖王妃移步和靖王一同前往大慈恩寺。
所谓的圣灯,不过一盏小小的牛皮宫灯,据说是当年祖皇帝亲自点过的,由一名内侍挑着走在前头,李谏打马缓步走在后面,步云夕坐在马车里,其后便是浩大的仪仗队,所经路途早有禁军将围观的人群隔开。
就像李飞麟说的那样,沿途共设置了七座灯塔,每到一处,李谏便下马,亲自将灯塔点燃。他身上穿的是亲王的礼服,玄底金边,肩膀两边绣着蛟龙,头戴掐金丝纱冠,腰束金玉相扣的蹀躞,英气逼人。每点燃一座灯塔,都引来百姓一阵喝彩,尤其那些年轻女子,结伴而来,不时尖叫欢呼,也不知是看灯还是看人。
仁安坊,李谏点燃了第三个灯塔,周遭又是一阵欢呼声。
步云夕下了马车,回身朝朱雀门方向望去,依稀还能看金碧辉煌的城楼和高耸的殿宇,回想这一个多月,当真做梦一般。
“云笙,今晚让你辛苦了。”耳边响起李谏体贴的声音,“你若是累了,不妨坐到马车里。”
步云夕笑笑,“不用,能见识这一翻盛况,多难得的机会,还能亲自护灯到大慈恩寺,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好事,怎么会嫌累。”
李谏也朝她笑了笑,“我若不是成亲了,今年皇上断不会让我担此重任,说起来,这都是托你的福,让我今晚着实风光了一把。”
步云夕心道,可惜了,你今晚虽风光无限,明天却成了鳏夫。
她仰头打量他的脸,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在璀璨灯火中愈加英气焕发,鼻梁高挺,剑眉星目,耳垂也不算小,怎么看也不像个没福气的人,上天给了他尊贵的身份,却吝啬给他完美的姻缘,成亲当天便死了发妻。还有玉书哥哥,那样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一个翩翩少年,偏有一双残疾的腿。
可见老天爷并没有偏爱谁。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