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星和武月是亲兄弟,只相差两岁,小时候家里太穷怕养不活,将两人卖给一个戏班子。原以为进了戏班子就有饱饭吃,没想到戏班子的班头是个刻薄成性的胖老头,天天逼他们练功或到街上讨钱,稍有不满便抽鞭子,两三天才吃上一顿饭是常事。
那日戏班才刚演完一场,胖老头又命两人顶水缸。所谓的顶水缸,是指人将整个身子向后凹,手脚着地,光着上身,用肚子顶起一只装满水的水缸。若是中途力气不继,轻则摔坏水缸,重则把自己也压伤。看戏的人见了不忍心,有时会扔几个铜板到他们跟前的瓦罐里。
弟弟武月这日便砸了水缸,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底下全是碎瓦片,隐约还有血水渗出,瘦藤条似的身子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痛得吱不了声。旁边的武星急坏了,不知武月伤势如何,奈何自己还顶着水缸,脱不开身。急得大喊:“快来人啊,快救救我弟弟……”
有好心人想上前帮忙,可那胖老头跳出来骂,说这是他的人,自己没本事死了活该,正好少一张嘴吃饭,谁爱多管闲事大可把这废物领回家养着,但得先给他赎身钱。于是没人敢上前,喊到后来,武星只哭着求人把他身上水缸卸下来,好让他看看弟弟。
这时步青云带着步云夕出现了。
眼看着武星已四肢发软,身子抖得不成样子,步青云忙把他肚子上的水缸卸下,又去看已没了知觉的武月。那胖老头一看,居然真有人多管闲事,提着鞭子骂骂咧咧上前,被步云夕一把夺了鞭子一顿猛抽,“你这死胖子,把这两娃子饿得不成人样,自己却肥得猪一样,忒黑心!看姑奶奶我不抽死你!”
其实那会儿步云夕才十岁,比武星武月兄弟俩还小一些,说话却像个小大人。那胖子虽胖,却打不过身手灵活的步云夕,一边躲一边叫嚣,“我黑心?要不是我收留,他俩早就饿死了!我把他俩养到这么大,这些年吃了我多少口粮?到如今本都回不来!你们好心,赶紧把这俩赔钱货带走!省得我还得替他们养伤!”
步云夕哼了一声,从腰间小荷包掏了些碎银子,往胖子身上一扔,叉着腰道:“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今儿这俩人我就带走了,姑奶奶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凌霄山庄步云夕是也!你若不服,尽管来找我!”
那架势……
步青云在一旁看得直乐呵,四个孙辈里,唯独这个小孙女身上有江湖人的心气,他有心栽培她,于是问抱着弟弟哭得稀里哗啦的武星,“小子,看到了?凌霄山庄的四姑娘替你们出头了,你们可愿跟她到凌霄山庄,从此以后跟着她混?”
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忽然来了点光,没理由拒绝,何况刚才这个瘦老头的手指头不过在武月身上点了几下,武月便立即醒了,一定是遇上高人了,于是武星忙不迭点头,大声说道:“愿意,从今日起,武星武月的命就是四姑娘的!”
至于小妖,则是步青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其时突厥人时常骚扰边境,两军开战是常事,边防士卒只要一见到突厥人,管你是平民还是兵,一律剿灭。那日步青云从外地回焉支山,路过一片雪地,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突厥人的尸体,还死了头骆驼,应是遇上我朝边军的突厥平民,人被杀光,马和值钱的货物被抢走了。
如此情景在边寨早已见怪不怪,步青云正想离开,忽见那头死骆驼底下有东西动了动,走近一看,骆驼下头居然有个女娃娃,只四五岁,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粘满泥污和血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怀中抱着个酒囊,估计是家人临死前将她藏在那儿,她靠着酒囊里的马奶酒居然活了下来。
虽是异族,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况且还是个孩子,既然遇上了,不能不管。步青云起了恻隐之心,用生硬的突厥语问那女娃娃是谁,父母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但无论他怎么问,女娃娃只道:“我是妖怪。”还装出一副凶狠样子冲他吐舌头。
步青云哭笑不得,他会的突厥语就那么几句,知道再问也无用,便将她带了回凌霄山庄。那一年步云夕七岁,正是需要陪伴的年龄,对上三个哥哥,整日上串下跳鸡飞狗走,十分的讨人嫌,到底是女孩子家,她一直渴望有个姊妹陪她玩,小妖的到来,让她高兴坏了,上哪都带着小妖,同吃同睡,教她说中原话,教她打扮,教她功夫,当她亲妹妹一般。
所以,虽是同一门派的,但若按亲疏来论,武星、武月和小妖三人,算是步云夕的嫡系了。
“为什么要遮住这红疤?姐姐明明说过小妖是世上最漂亮的仙子。”小妖见步云夕用调好的粉霜往她额上胎记抹,顿时泪水汪汪。
她平时喊她大当家,受了委屈便喊她姐姐,是个小人精,步云夕不为所动,冷眼看她:“中秋那晚我要的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帮手,可不是个漂亮的仙子,你若不愿意就算了。”
小妖一听,顿时两眼放光,把脸抬得高高的,“愿意愿意,别说遮住这道疤,姐姐就是把这整张脸遮了小妖也愿意。”
步云夕不由噗嗤一笑,“你说对了,那晚你还真的要把这张沉鱼落雁的脸给遮了。武星武月,你们听好了……”
想到再过几日终于不用再扮演裴云笙,终于可以离开靖王府,步云夕心里一阵轻松,连步履也轻快了些。想着时候还早,不如先去刚才李飞麟说的路线摸摸底,那晚撤的时候也稳妥些。
才进光德坊,忽见素音站在一书画铺子前,将身子隐在檐上垂下的一长串艾草后,假装拿着一张字画在看,两眼却不断往前头街角张望。步云夕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几名右骁卫正在查看一辆拉着货物的牛车。
这小妮子莫不是春心荡漾了?步云夕顽心顿起,无声走到她身后,“看中哪个了?我请李飞麟替你做媒。”
正专心致志偷窥的素音被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道:“浑说什么?我、我只是觉得那人很面熟,不知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那还不简单?上去看个清楚不就得了?”步云夕说着伸手拉她,“走,咱们上去看看。”
素音顿时臊得满面通红,拼命拽住步云夕,死活不愿意上前,“不必看了,定是我认错人了,他不可能在长安,更不可能是骁卫。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步云夕见她脸皮薄,也不再闹了,对她道:“之前我和你说过,我早晚会走的,你得趁早为自己打算。”
素音一怔,随即会意,“你……决定走了?什么时候?”
步云夕道是,“三日后的中秋节,那晚子时,靖王夫妇会护送皇上点的圣灯到大慈恩寺,路上我会制造个意外让裴云笙死去,届时你别惊慌,护住自己便是。”
素音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落,“晓得了。”顿了顿,似有点不甘心,又问:“你就一点儿也不留恋?”
“留恋什么?”
“这一切啊,靖王身份尊贵,你若是愿意留下来,便永远是靖王妃,本应属于靖王妃的一切便全是你的,你当真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步云夕想了想,“是有点可惜,但我终究不是裴云笙,这一切不该属于我,这段日子我留在靖王府,既帮了你,更帮了我自己,是缘分也是义气,可我若贪图这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继续假扮裴云笙,便是贪念,贪念一起,只怕会生出更多的邪念来,我更愿意做回我自己。”
素音愣怔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说得对,人不该有贪念,妄图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贪念一起,倒头来害人又害已。你放心,我如今已是靖王府的人,裴姑娘死于意外,裴家不会再怪罪我和我家人的。这段日子全靠你替我周全,你本事这么强,我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你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步云夕笑道:“你和我客气什么,这段日子我在靖王府好吃好住,还进宫见识了一回,要说感谢,也是我感谢你才对。”见她神色怔怔的,有点不忍心,又道:“你有何打算?还有三天时间,你回去后好好想想,若是不想留在靖王府,那晚大可与我一起走。”
素音似心有所动,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又朝街角望去,步云夕也回身望去,街上人来货往,方才那牛车已被放行,几名骁卫背对着她们,又继续查看别的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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