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轻轻勾唇,搭着言若白的手上了马,淡淡向武译道:“武译,你先回府吧。”
言若白将她圈在身前,双腿夹着马肚略使了使力,马儿立刻快速的向城中跑去。
清欢被言若白这样似抱非抱的圈着,心跳如鼓,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一般。
清欢红着脸低声辩解道:“言大人,我…不是故意要和你共乘一马的。”
“嗯。”言若白冷冷的回应着。
清欢蹙了蹙眉:“其实大人方才可以坐我的马车,让武译骑您的马回城就好了。”
言若白眼神淡然,“他骑不了我的马,乌骓认主。”
清欢顿了顿,缓缓问道:“大人…可是崇敬项羽?”
言若白眸色微变:“你竟知道乌骓之意?”
清欢笑言道:“乌骓,传闻中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此马的四蹄皆为纯白,通身乌黑。传闻项羽死后,它追随项羽跳江而死。大人这匹马与那传闻中的乌骓一模一样,实在是难得,不知言大人从何得来的?“
言若白听她识得乌骓,不由得勾起了旧日思绪,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
“它… 其实是我母亲的坐骑。母亲亡故之后,它陪伴我已有十年之久了。”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一丝悲伤,清欢微微失神,原来… 言大人的母亲已经故去十年之久了。
清欢自小爹疼娘宠的长大,虽表面上野的像个男子,但实则是最善良、会体察人心的人。为宽解他,清欢便转言问道:“大人,你还没说,你为何喜欢项羽?”
言若白略顿了顿,淡淡道:“只是觉得… 与刘邦相比,项羽对待妻子更为忠贞。”
这…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清欢一脸茫然,言大人可是锦衣卫千户…
传闻锦衣卫是个个手段狠辣、杀人不眨眼的!他竟然喜欢一代枭雄的原因,竟是因为他对妻子更忠贞?
言大人,认真的么?
清欢尴尬地笑呵道:“这…大人,您真是…见解独到。只不过,汉高祖晚年虽对待吕后不如往前,但…项羽对待虞姬忠贞也只是年少的时候,若是后来他做了皇帝,说不准还不如高祖皇帝吧…”
言若白在她身后,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他沉默不语。
清欢不由得轻声叹息:“而且… 这世间男尊女卑的想法已经固化上千年了,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必须三从四德… 恐怕也无人能做到对妻子始终忠贞不渝吧。”
天上乌云渐渐散开,微风徐来,夹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两旁的树叶也伴着风声沙沙作响。
言若白双眸间蒙着的寒气略略淡去,他声音极轻,若不是她刻意留心的话,似乎就会被淹没在那徐徐春风里。
许多年后,她犹记得那天阳光正好,他清冷的嗓音和着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轻轻在清欢耳畔响起…
他说:“但… 我可以。”
只不过一瞬间而已,她那颗封闭多年的心,竟忽然间打开了不该有的缝隙。
*****
天星阁。
“两位客官,要些什么菜?”小二殷勤地问道。
回到城里,言若白扶着清欢在天星阁前下了马,一转脸便又换回了那张冷漠脸,仿佛将林中发生之事,浑然忘却了。
清欢扫了眼言若白,他端坐在上,低着头摸着腰间佩刀,寒眸冷面、一言不发。
清欢习惯了他的脾性,便自顾自向小二吩咐道:“要一道清蒸鲈鱼、一只吊炉烧鸡、一份醉甜虾,随便上几个凉菜… 嗯… 再来二两竹叶青。”
小二仔细擦了擦桌面,殷勤地笑道:“得了,二位客官稍坐,这就来。”
座上只剩他们二人,言若白蓦地奚问道:“陈仵作都是白日也饮酒的吗?”
清欢轻笑了笑:“那倒不是,这不是刚刚遇险,现下想来有些后怕,想要喝一点酒压压惊嘛。”
言若白还想问些什么,但动了动喉,却不知如何开口。
清欢倒觉得奇怪。不知为何,从他们一坐下,周围的几桌客人总是拿眼偷瞟他们,更是暗自私语,指指点点。
清欢最是讨厌背后议论旁人的人,尤其是听得他们这样议论:
“真是倒霉透了!居然遇到锦衣卫!真是晦气!”
“这好好的少年郎长得如此周正、怎么就去做了锦衣卫!”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才得来的官位,我呸!”
清欢听见身后那桌越说越过分,便压不住性子,径直走了过去,一把掀翻了桌子。那桌坐着的两个中年男子登时勃然大怒。
一个脑满肠肥的男子指着清欢大叫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掀老子的桌子!”
清欢冷笑:“对不住了,我刚才看到有一只嘴好臭的老鼠跑到了这张桌子上,实在是忍不住。”
那男子气得大骂:“你个小毛孩子毛都没长全,居然骂我们是老鼠!”
清欢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啧啧,这可是你自己应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那两个男子气的脸黑红,此刻被众人围着看热闹觉得面上挂不住,便一拳打向清欢。
清欢虽只会三招两式,但这两个莽夫她还不放在眼里,只轻轻几下就将这二人打趴在地。那两个男子捂着伤处,只剩下认错求饶的份。
清欢十分满意,从怀中掏出块银子扔给小二,“拿着,赔你桌椅板凳的。”
虽说他们不再议论了,但清欢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于是她又走到那两名男子旁边,狠狠的踩在那猪头大耳的男子手上,狠狠警告道:
“再让我听到你污蔑锦衣卫… 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滚!”
那二人连连磕头应着,捂着脸,屁滚尿流的跑了。
清欢解了气,回头看向言若白,却发现他仍旧坐在桌案旁静静地喝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清欢徐步走回桌旁坐下,微微蹙了蹙眉,问道:“言大人,他们这样出言不逊,你不生气?”
言若白面色淡然:“也不怪他们。现在百姓看见锦衣卫…都会躲着些。”
清欢不解:“为何?锦衣卫这几年不是铲奸除恶、风气不错吗?”
言若白缓缓抬眼,凝视着她的双目:“你…当真不知道原因?”
清欢摇摇头:“虽然风传锦衣卫办案手段严厉狠辣,但到底抓了那么多贪官污吏,为何…”
“二位客官,菜来咯!”
小二一边高声吆喝道,一边端着酒菜上来摆放整齐。
言若白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方缓缓说道:
“锦衣卫自前朝以来,连番处理胡惟庸案、蓝玉案、方孝孺案等,动辄牵连万人,这其中… 我不能说绝对没有蒙冤之人。尤其在这京城,可能随便遇到的哪个百姓家中就有亲眷被那些案子牵连过的。所以…”
他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哀伤,清欢尝试着解读他的情绪,只能想出一种缘由…
“大人,您家中也有人受牵连?”
言若白蓦地手上青筋暴起,攥紧了酒杯,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当年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 我年纪还小,什么都阻止不了。”
清欢见他面色愈发低沉,便问道:“大人,你可曾读过《道德经》么?”
言若白微微颔首,淡淡“嗯”了一下。
清欢又问:“不知大人你还记不记得第七十四章,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
言若白垂眸,“自然记得。”
清欢复问道:“不知大人您对此章有何见解?”
言若白不知其何意,只顺着她回道:“这是老子对掌权者的规劝,意在提醒不可越过法理管理百姓。”
清欢轻轻笑了笑,伸手拿过酒壶,将自己面前的空杯倒满,一饮而尽,方娓娓道来:
“大人所说,是包含了后半段的理解。但若是只看前半段,人只有在生活的安定平稳的时候才会畏惧死亡,若百姓已经纷纷到了不怕死的阶段,那法理、镇压、屠杀统统都是无用的。所以我认为,前朝和今朝几个大案虽然牵连甚广刑罚严苛,但实际上大部分百姓的生活还是安居乐业的,百姓也并未对此不满至极。再结合大人您的见解,那么这些大案就并无不妥。”
“人在至高位必是寒冷而孤独的,您方才所说的那些案子,为首的不是先皇多年的亲随就是当世大儒。然而为了统治整个大明,先皇和圣上都可以自断臂膀查办他们,且圣上在法理之内办案也无可挑剔。纵观这些年,我大明虽偶有波澜,但国力日渐强盛,百姓生活越来越好,也难说不是严办那些案子的功劳。退一步讲,大人您已经为当年的无能为力愧疚了多年,无论是为师为友为情都足已了。”
她一番话毕,言若白顿感心中一惊,不觉五内俱震。小小女子而已,心中竟有如此丘壑。
这么多年了,能在细微之处如此精准的发现他的忧思之人,绝无仅有。
面前这个女扮男装的陈清,年纪轻轻,不想竟有这番独到老辣的见解。
她不过一介商贾之女,耳濡目染的都是些凡俗之事,然而她却能完完全全理解和体谅上位者的思想和决定。眼界之高、心胸之宽广,竟隐隐有着秦皇汉武的风采。真是让言若白对她刮目相看。
言若白忍不住连声称赞道:“精彩,真是精彩!”
言若白起身上前,亲自给清欢斟酒道:“听君一席话,言某豁然开朗。多谢陈仵作,我敬你。”
清欢拿起酒杯,轻呷一口笑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我也只是抒发心中所想而已。”
言若白眉眼俱笑,他的笑容如此少见却震撼,竟将整个天星阁都装点的熠熠生辉。
只不过此刻他心中虽有万千感慨,终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两杯酒下肚,见她不语,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问回开始的问题:
“陈仵作验完了所有尸体,可有何发现么?”
清欢刚撕下一只烧鸡腿,听了这话,面色蓦地一沉:
“大人,所有的尸体我都开膛检验过了,只有那两个孩子是中了金蚕蛊毒死的。其余的人,我在检查时发现,他们的心脏上都有许多或大或小的深红色血斑。”
言若白轻轻搓了搓手指,眼神逐渐深幽,“红斑?”
清欢蹙着眉间,若有所思,淡淡道:“大人… 他们… 应该是吓死的。”
言若白已猜出了几分:“吓死?那红斑是因为心脉受损所致?”
“嗯… 尸体除了面部表情各位狰狞恐怖外,有些人还口涂白沫,但胃里没有药,可能是吸入了某种迷烟过量所致。心脏上有红斑,是心脏急速受到损害所致。我此前曾和师夫验过一具被狼狗吓死的小孩儿的尸体,他的心脏就是如此。”清欢细细的解释道。
言若白垂眸沉思了片刻,“可… 袁府这么多人,同时吓死是否… ”
清欢眉角微微蹙起,她对此也十分不解,但这毕竟是事实。
“大人,虽然我不知是何人,用了什么手法所为… 不过这些下人确实是吓死的,所以我想……”
言若白会意:“你想…再去案发现场?”
清欢不由得失笑感叹,她与言若白还真是…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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