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芙蓉山

    大师穿着身松散模糊的白衣站在树下,因为记忆模糊的缘故,落在深色土地上的白色长袍像白墨般晕染开来,整个人是游离于周身一切的。

    唯一清晰的,就是他手里的扇子了。

    乌木色的扇柄上,是纯白的扇面,摊开时上头似乎晕了只什么,看不大清,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白雾给遮住不让人看似得。

    闻然知道这是魔的记忆太模糊的缘故,于是他目光只是浅淡地再上面扫过,便不再看。

    这人半点也没给人用禁言符封嘴的不好意思,在一张张顶着符文的无脸“注视”下,他叹了口气,怡然自得道:“可算安静了。”

    无脸人群骚动一阵,在意识这符摘不下来也讲不来话后,只好不停用肢体表示,一时间反而更加人群攒动。

    大师倒像早料到似得,往边上无声无息地走了两步,说:“我知道你们在着什么急,出去的办法自是找到了,就是稍微有点麻烦,所以我才又回来一趟。”

    所谓回来,大抵就是指的从这个魔的记忆里抽身回界。

    一般除魔师在入魔的记忆后,便会直接找出执念点直接消解,这样魔被度化了,外头的界便会自动坍塌消失,被一并拉进来的人,自然而然就会回到尘世里。

    只有实在无法消解的情况,除魔师才会重新抽身而出,回到界中,寻找其他办法。

    大师说完,周身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呜呜”声。

    他们说不了话,只好用张牙舞爪来表达是什么麻烦。

    但不等大师回答,人群底下突然钻出一个脑袋,正是方才抱着孩子要往树上撞死的女人。

    意外的是,她居然没有被贴禁言符。

    “大师,大师求求你……”女人扑上去,二话不说直接抱住大师的腿,奈何后者先一步料到她动作,身体轻轻一转便直接避开来。

    他动作太快,女人还以为凑巧,刚调转身体想要再扑一次,就感觉膝盖被一股无形的力拖起,再回过神,她已经直起了腰。

    不等她困惑怎么回事,就听见大师道:“你想救你的孩子?”

    女人一听,连忙点了点头,转头冲着大师又是一膝盖下去,抱着孩子仰着头道:“大师,求求你救救我家宝儿吧……他自从进来后就一直高烧不断,我能试的法子都用了,但就是不退,这儿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快撑不下去了啊!!”

    她声音凄厉,大约是在哭了,满是皱纹的脸流不出眼泪,那些皱纹却被挤得更加可怖,抽动间,缝隙里露出的全都是森森的白骨,以及皮下的血肉。

    红白相交的模样实在太吓人,许扬硬着头皮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退了两步,缩到了闻然和霍夜的身后去。

    他本来以为照闻然那嘴下不留人的性子,觉察到他这怂巴巴的行为,肯定得被说上两句。

    但奇异的是,这次直到他停下脚步,闻然都没看过来一眼。

    霍夜自然也是。

    他们无声地并肩站着,夕阳余晖把身后的影子拉的很长,微微倾斜的弧度中隔了条亮色的空隙,而手铐的链条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链接。

    右边那个更长些的影子忽然动了动。

    霍夜轻轻转头,悄无声息地看了看闻然专注的侧脸。

    在除魔席间,闻然一直是个专注的人——或者妖。

    霍夜也是。

    但今天他却有些专注不起来。

    他半张脸在光里,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下,微微低垂的眼帘将本就看不出思绪的眼遮了大半,透出几分游离于世的冷漠来。

    而这份冷漠的尽头是闻然。

    一时间居然说不清是因闻然而起,还是因闻然而终。

    他在注视中极轻地眨了下眼,旋即抬起头,顺着闻然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那位呈现几分虚影之态的白衣大师。

    漆黑的眸终于映出几点白色来。

    ·

    闻然对霍夜的小动静全然不知,他正一心一意地望着面前的大师。

    或者说是他的手。

    这人年纪应该不大,撑死二十出头,一双手指骨分明,皮肤很白,也不知道是记忆修补的缘故,还是本身就这么白。

    捏着扇柄时甚至被那乌木色衬出几分病态的苍白来。

    女人跪地哀哭的嗓音实在太过尖细,刺得人耳膜生疼,边上其他人直接被震慑地退了两步,大师也想退,奈何被拉着腿,根本退不了。

    倒是也用灵力把人拉起来了,但一拉就跪一拉就跪,再来这么几次他都要怀疑这女人膝盖都要被跪碎了。

    他手里还捏着张禁言符,好像下一秒就要不堪其扰地把禁言符给这人贴上。

    可最后还是没有。

    大师又一次用灵力把女人拽了起来,在对方准备再跪下时,直接束住了她膝盖,不让她弯曲,才道:“你刚刚说,你孩子进来之后就一直高烧不断,怎么也退不了?”

    女人被转移了注意力,没再想跪不跪了,赶忙把怀里的孩子露了出来。

    那小孩少说有六七岁了,男孩儿,手脚较于同龄人都要壮实,一看就不轻,也亏得这女人一副细胳膊细腿的瘦弱样儿能抱这么久,还半点也不手抖。

    他整个脑袋都被一件破旧的衣裳裹住,只露出一点来透气,女人为了让大师看清,便把那衣裳解开来。

    露出的脸却让闻然微微蹙了下眉。

    因为这孩子,他没有头。

    准确来说,是他的头都被一团黑雾裹住,别说脸了,脖子以上的位置连半寸皮肤都没。

    而黑雾截断在脖子的地方正好形成一个横切面,仿佛被什么东西斩断了头颅,黑雾浮动间,里头的白骨和血肉若隐若现。

    除了没流血外,简直就是一副无头死尸。

    但这一切似乎都只是记忆修补造成的,因为女人和大师脸上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不仅不退烧,还一直醒不过来。”女人声音嘶哑道:“最开始他还会偶尔说两句梦话,但后来再晚一点,别说梦话了,中间呼吸都断了好几回。”

    她说着,又想跪下去,偏偏膝盖怎么也弯不了,只好焦急道:“求求您救救我的宝儿吧,我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行!”

    “做牛做马就算了,不作死就成。”大师似乎叹了口气,而后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入了魔,魂魄受了点牵连,等出去就能醒了。”

    女人登时放松了几分,又赶忙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大师道:“解决完麻烦就可以。”

    “什么麻烦?”女人犹豫地问:“难、难吗?”

    大师没说话,而是转过了身。

    然后冲着身后的大树,将女人说的话重复了遍:“什么麻烦?难吗?”

    “……”

    一旁看的提心吊胆的许扬无端听见这么一句,脚下差点没直接一崴摔个狗啃泥。

    闻然也是怔了下。

    只有霍夜像料到似得,眼皮子都没颤一下。

    四周陷入鬼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就见那片叶全无的树枝突然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延长,生长,每一个枝头都在挣扎着想开出些什么来。

    下一秒,棕黑色的枝头终于开出了一朵白色的东西。

    由细到粗,直至头顶的“花苞”缓慢张开。

    那是一只手。

    就见那手掌心朝上地摊着,像是望着夕阳“清醒”了下,旋即又调转角度朝下扭去,在那群被贴着禁言符无法失声尖叫地人群里停顿下来。

    旋即,它突然艰涩地拢了四指,只余一根食指,在空中微微晃动着。

    像是在数下边有多少个人头。

    每个被数到的人都脚下一软,数到最后已经倒了一片。

    最后它的手指他停在了大师身边的女人身上。

    女人见状,赶忙慌张地把怀里的孩子抱紧了几分,甚至连孩子的手臂都想收进衣裳里。

    然而没成功。

    因为在她先一步收进去时,另一只手已经率先拽住了那孩子的手,力度奇大,速度极快,几乎要将整条胳膊都给他拽下来。

    那手便是树上开出来的那只。

    女人在一瞬愣怔后,猛地发出尖叫,甚至伸出手去拍打那只手,然而那手不仅不松,反而抓的更紧了。

    就在那孩子半个身子发出咯吱的声音时,另一只手横空抓住了树的手腕。

    “你想要他?”大师问了句。

    他声音很平,好像面前握着的不是个成了魔、即将杀人的怪物,而是一个普通人,就连握住手腕的手力度都不算重。

    至少指节依然泛着点红。

    这魔似乎也没料到会被这么对待,居然真的出现一瞬的停滞。

    女人趁着这个间隙,赶忙抱着孩子疯狂跑出去。

    然而这地方早就被闭了界,再远也不在荒地之内,她抱着孩子背对着树,整个人卷成一团,瘦弱的后背在此刻弓出一道坚实的壁垒。

    壁垒之下,护着她不知死活的孩子。

    手臂见状,似乎想挣脱开大师的手腕追上去,但最后不知为何,还是安静了下来。

    大师又问:“为什么要他?”

    “因为它想替我报仇。”

    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传来,闻然寻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最开始他们看见的那位朝树下跑去的女孩。

    她穿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半长的黑发披散在后,从身形判断最多不过十来岁,脸上同样没有五官,但却很白净,或者说她从头到脚都很白净。

    与大师带着模糊感的虚影白不同,这女孩的白,更趋近于灵体。

    不同的是,闻然三人的灵体是进入魔记忆的意识。

    而女孩,则是死后残留在这的一缕魂魄。

    她走到大师面前,抬手去握那只惨白的树手,然而指尖在碰到的瞬间,稚嫩的手直接从树手上穿过。

    她像早料到会这样,于是只是轻轻卷了下手指。

    片刻后,她才抬头对大师说:“对不起呀,我已经死了。”

    大师只是低着头说:“是吗?”

    “嗯,”小女孩点了点头,抬手一指被树遮挡在后的悬崖边:“我是从那边的悬崖掉下去,摔死的,脖子都断掉啦,小裙子都也变得脏兮兮的,整个人特别丑。”

    大师道:“现在不丑,很好看。”

    “真的吗?”小女孩高兴地笑了笑,旋即转头对那树手开心道:“树婆婆你听,有人夸我不丑啦,还很好看呢!”

    “树婆婆?”

    小女孩点了点头,说:“那天是我的生辰,也是弟弟的生辰,但是后娘说我在家里太晦气,会影响到弟弟,我没地方去,是树婆婆收留了我,让我待在了这里。”

    “娘亲给我买的裙子有点小,树婆婆还用桃花瓣帮我补成了漂亮的桃花裙。”小女孩顿了顿,似乎回想到那天的情景,整个人情绪又上扬了几分。

    她低着头说:“那天是我出生后,过的最开心的一天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桃花裙刚穿上不过一刻钟,那位与他同月同日生的同父异母弟弟突然过来了。

    被指着鼻子骂丑,被拽住头发的时候,她其实也没有很生气,毕竟这些事发生的太多,以至于她早就习以为常。

    就是有点愧疚。

    树婆婆好心好意收留她,她却给树婆婆带来了这么多的吵闹。

    唯一庆幸的是,她把桃花裙偷偷折了上来,摔倒的时候没有压到下面的桃花瓣,也没将白色的衣摆弄脏。

    但弟弟带的人太多了,也太高了。

    她明明十岁了,却比六岁的弟弟矮了足足半个头,从前别人说她个子矮,说她营养不良,说这是后娘在虐待她。

    她听完,每每都会试图解释一句。

    解释说,是她长得慢,没有营养不良。

    解释说,这不是虐待。

    别人说她笨笨的,说她不懂,她也就是笑笑,然后继续解释。

    到最后,她几乎分不清这些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但在被推下去的那一刻,她终于什么也解释不出来。

    她只能抓着桃花裙对树婆婆说:“对不起呀。”

    对不起呀,弄脏了你送的桃花裙。

    对不起呀,弄脏了你的家。

    “对不起呀,”小女孩说:“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被人误会,不会被除魔师用符咒困住,不会被人砍掉,更不会变成这样了。”

    十来岁的孩子声音还带着稚嫩,轻声细语时听着软绵绵的,说起死亡却云淡风轻,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平静的只剩下难言的愧疚。

    好像她生来,就失去了向命运抱不公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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