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扬说完后,周围安静了好一会儿。
雾的那头吹来一阵风,把院中央刚盛开不久的桃花卷了下来,顺着轨迹一路飘到了闻然眼前,然后缓缓飘落。
闻然下意识伸手想去接它。
然而还没来得及碰到,另一只手在眼前虚晃而过,接住了花瓣。
“开花了?”
大师轻轻捏起手里的花瓣,他身形是一如既往的白色虚影,不过这次肩膀上多披了件白色长袍,衣摆长至落地,他倒也不在意会不会弄脏,就这么一路走到桃花树前:“不是三月才开么,这才一月,怎么还能提前的?”
院里没其他人,他这话说完,面前的桃花树树枝轻微动了下。
幅度不大,仿佛只是被风吹出来的。
但闻然却潜意识知道,这应该是桃花树在回应大师的话。
果不其然,就听大师道:“想早点开给我看?”
风停了,桃花树的树枝却依然轻轻动了下。
像是在点头。
“你现在的魂识还不稳,投胎转世太危险,我暂时用你树婆婆的枝丫把你种这儿,让你养养,可别催着自己开花把自己魂识逼动荡了。”
大师说完,就见桃花树不动了,而是缓缓垂下树枝。
它看起来刚种进去没多久,整棵树都不算高,树枝下垂的时候有一根恰好垂在了大师眼前,看起来各位委屈。
大师见状,很轻地笑了声。
他轻声道:“谢谢,很好看。”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下回就不用了,三月开就行,我又不走,你就是五月开我也能看得到——不过那会儿估计你也差不多该去投胎了。”
“投胎?”许扬听见这话,明显愣了下,他望着大师面前那棵开着花的桃树,终于觉出几分眼熟来:“那是之前的那个树妖?”
闻然却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许扬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到底是不是?”
树的身体是树妖的,但里头存在的意识,却是桃桃的。
人死后魂魄都是要渡入轮回的,除非执念或怨气太深,化成鬼在人间徘徊。而桃桃虽然被人害死,但闻然看得出,这小姑娘心里怨气并不深。
大概是因为长久的失望,让她连绝望与怨恨都提不起劲儿来。
以至于她先前在界里,化的都不是鬼,而是灵体。
仅仅因为舍不得树婆婆,对方也舍不得她,而被强留下来的一缕魂魄。
但无缘无故在人间残留魂魄,是会受损的。
受损轻点儿的可能投胎后缺胳膊少腿,重点儿的,也许还没来得及投,就先因为受不住而魂飞魄散死个彻底。
那大师大概也是清楚这点,所以在除完树妖后,又留了一截树枝,让小姑娘的魂魄暂时留宿进来,然后借机用灵力养养魂魄,再让她去投胎。
争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少受一点苦。
闻然给许扬解释完,忽地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个黑衣少年。
想来当时要大师交出来的,十之八九就是这根被他偷偷带回来的树枝了。
**
温养魂魄这事儿极其消耗灵力,一般人或妖根本做不来。
闻然记得自己很久以前也温养过某个人的魂魄,饶是他当时灵力充沛,且强大的让人可望不可即,也依然感觉劳心劳累。
大师输了足足一刻钟的灵力才结束,闻然看不见他脸色,但从那略微虚晃的身形看来,估计也累的够呛。
他在风中长缓了好一会儿,刚站起身,远方忽地响起“砰!”的一声。
先前街上黑衣少年的身影乍然闯入视线。
他手里持着那柄大刀,刀锋凌厉,动作张扬,仿佛下一秒就要抬手将什么劈下。
就见下一刻,他果真举起砍刀,半点犹豫也没地朝着桃花树重重劈过去——
“铮!”
“乱闯私宅就算了,一言不合还要破坏别人家的树,这位小兄弟,你娘亲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礼仪呢?”
大师今天手里没带扇,情况紧急,因此这一刀他是用手硬接下来的。
肩上长袍落地,黑发微扬,一滴血顺着刀尖恰好滴在了那件白色的长袍之上,在寒冬中开了一朵比桃花还要艳的花。
少年的动作在血落下的那一刻顿了下。
但下一秒,便更狠厉起来。
少年声音听着也就十五六,带着变声期时的青涩暗哑,身手却极好,一招一式都带着劲力的风冲向大师。
那把没比他矮多少的大砍刀被他用的活像匕首般灵活。
这地方种了各式各样的树,基本没什么空着的地。
大师刚消耗完灵力,还没完全缓过来,又要保护桃树又不敢肆意破坏周遭,限制太大,于是几个功夫后,竟是被少年直接压制的连连后退。
后背抵住桃树的瞬间,少年将刀一转,反手朝大师横砍过去!
许扬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入眼的不是血,也没有被砍成半的桃树。
那柄宽大的砍刀横在了大师的脖下,锋锐的刀面抵在纤细的脖颈上,蹭破皮肤,鲜红的血顺着喉结滑入衣领之中。
树枝上的桃花从他们头顶扑朔落下。
活像淋了一场桃花雨。
“她不是妖,也不是魔。”大师微微仰着下巴出声道。
少年却道:“我知道。”
他声音很冷,比先前在大街上闻然听见的还要冷漠几分,宛如三九寒冬的冻雨,又带着几分细不可查的狠戾。
连带着单薄的黑色虚影都变得格外尖锐。
少年说完,又微微倾身朝大师压下,脸庞贴先大师的耳畔。
他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
下一秒,闻然看见大师的身形很明显停顿了下。
但这份停顿没有持续多久,少年便收回了刀,站直身体:“你自己家大门敞开着不关,从前庭到后院一条线,贼不用□□都能进。”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礼仪为何,我娘亲教导是否教导过我,与你无关。”
大师刚站直的身形停了下。
他朝少年看过去,少年却别过脸,抬头望向先前因为焦急大师被伤害,而不停扑簌桃花,生生把自己扑簌秃了的桃花树。
“一个月,如果她还没走,我就砍了她。”少年道。
大师愣了下才说:“这你恐怕是有点为难人,少说得三个月……”
“十五天。”
大师:“……”
少年说完也没看大师什么表情,转身提着刀头也不回地走进雾里。
许扬伸着脖子看着那道黑衣背影消失后,才长吐了口气。
刚刚那场面实在过于刺激,以至于他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这会儿心里还憋着一口热血的劲儿——主要是热血少年见了激烈打斗后的激动劲儿。
于是他转过头,正想跟闻然抒发下自己的内心时,忽地发现闻然的脸色沉的厉害。
他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的雾——或者说是望着少年消失不见的背影,像陷在一场神魂剥离的漩涡中,迟迟回不过神。
垂在身侧的手也不知何时握紧成拳。
许扬忽然发现闻然脖颈似乎印着什么,在微微发光。
但等他再眨眼,那光又消失不见。
“你没事吧?”许扬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句。
闻然回过神,眨了下眼,才从白雾中收回目光,他抬手摸了下脖颈,半晌才哑声道:“……没事。”
许扬脾气看着挺燥,但其实他观察能力和心思一直算细腻的那种,一眼便看出闻然这话绝对是撒谎。
但他们毕竟才认识不足一天,闻然都这么说了,自然不可能还追着问。
况且也没那个机会追着。
记忆里的时间跳得很快,一转眼便来到了十五天后,少年果真按照当时所说过来了。
然后就看到一棵比十五天前大了一圈儿的树。
“我说了,至少三个月,十五天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大师不慌不忙地又一次接下了少年的刀,这回终于不是空着手的了,俩人连过了十来招,眼看桃花树没事儿,边上的其他树要遭殃,大师连忙又道:“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后还没好,你就把我砍了吧。”
桃树一听,连忙开始扑簌树枝。
就见大师抬手拍了拍树干,小声安慰道:“别怕,这小破孩根本打不过我。”
少年:“……”
他举起刀,砰地一声朝大师砸过去,力道格外凶狠。大师闪避及时,但这天他头发是散的,于是扬起的发尾就这么生生被那柄大刀削下一截来。
大师:“……”
“打人不打脸,削人不削发,尤其是君子的发,第二张脸。”大师捏着头发啧道:“你负的起责吗?”
少年却冷冷地呵了声,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似得说:“你,君子?人?”
他语气中的嘲讽就连一旁的许扬都听得出来。
大师倒也不恼,又说:“瞧你这样儿,一看就是做了不想负责的……嗯……负心汉?”
少年:“……”
许扬:“……”
许扬毫无意外地看着少年又一次提起刀,忍不住说了句:“这魔到底想让我们看什么?难道他的执念就是这俩人在这儿打情骂俏吗?”
旁边的闻然闻言顿了下:“你说谁打情骂俏?”
许扬抬手一指前方又打起来的大师和少年,语气无语道:“就他俩,什么负责,负心汉,好好拿着把大刀打了两回也没见那树掉一点皮,这不是打情骂俏是什么?”
说话间,战况激烈“打情骂俏”中的大师趁着少年一个空隙,捏着扇子朝对方腰间袭去,但他没有打,而是用扇子轻轻“蹭”了下那寸腰身。
像是在给对方挠痒痒一样。
少年挥着刀的手霎时一偏,挥了个空,同时身形也歪了一下,整个人扑腾一声,直接将大师压了个彻底。
那大砍刀刀面一侧恰好在那桃树干上重重一砸,于是树上不知何时又开出的桃花,被砸的直接扑簌落下。
将倒在地上的俩人盖了层“桃花被”。
许扬当时整个人鸡皮疙瘩就起了满身,搓着胳膊别过头,嘴里还不忘继续咕哝道:“操……为什么我一天要看俩对基佬在我面前秀恩爱。”
“……”
闻然虽然听不懂基佬是什么意思,当时秀恩爱他还是能听懂个大概。
先不说哪来的两对,就说面前这一对,从他这个位置看过去,正好将少年压着大师的模样看的清清楚楚。
他们脸庞相贴,胸膛相抵,青色发丝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红色发带好巧不巧,落在其中。
闻然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
许扬说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闻然一句回应,他纳闷地一转头,就看到闻然正发着红的耳朵。
不仅如此,还有愈发红下去的趋势。
“你耳朵干嘛了?”许扬问:“很热吗?”
闻然顿了下,抬手摸了下耳朵……确实烫的厉害。
许扬还在看他。
闻然捏了捏耳垂,垂下眼,吸了口气,将心下那点连他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心思重重压了下去后,才说:“是有点。”
说罢,他从耳朵里摸出耳机,给自己戴上。
本来是想制造出“我暂时不想说话你给我闭嘴”的现象,未料到刚塞进耳朵,就听先前一直没有反应的耳机里响起一道滋啦啦的电流声。
不等闻然反应,霍夜低沉的声音透过耳机,带着细微的电流钻进耳里。
“闻然?”
闻然顿时觉得自己耳朵要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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