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解执念后，度化成了魔的妖并不难，只需要除魔师用灵力将困住尘世间的魂魄送入轮回，便算结束。
霍夜刚想动手，就发现闻然已经做了。
白雾散尽的前一刻，他看见闻然接过桃桃手里那朵桃花，一如当初阔别那般，再次将它别在了桃桃的头发上。
然后低声哄道：“去吧，路上小心。”
桃桃听懂了这话，她站在白雾里，恢复神智的眼睛里划过许多情绪。
有不舍，也有企图挽留，还有一闪而过的泪光。
她似乎有很多话还想说，但时间太漫长了，再多的执念与千言万语，都消散在了这一刻，最终剩下的只有一句：“那我走啦。”
说罢，她又抬头朝霍夜看去。
俩人无声对视半晌，最后还是桃桃先开了口：“谢谢你。”
谢谢你遵守承诺，让答应成了真。
谢谢你没有杀掉哥哥。
谢谢你还在。
还可以在这千年后的尘世里，不独留哥哥一人。
谢谢他们还有很长的以后。
霍夜垂眸看她，过了许久，他才终于第一次抬手，轻轻碰了下桃桃的头发，就像当年替对方温养魂魄那样。
继而低声道：“以后见。”
桃桃眨了下眼，带着桃花，抿着唇角笑了下。
白雾终于散到了底。
桃桃身形彻底消散那一刻，所有的景象回归真实。
他们又重新回到了那片漆黑的盆地。
许扬在睁开眼的瞬间，发现桃桃走了，但笼罩着这里的诡异还没散空，正想说话，结果一转头就跟不远处背着手的老头对上了脸。
又或者说老婆婆才对。
因为先前那副瘦骨嶙峋的刻薄老头模样已然变得柔和，虽然依旧老态龙钟。
“你……你怎么还变性了？”许扬惊的没忍住问道。
老婆婆一听，登时眉头一抬，那副柔和的模样立时消的无影无踪：“没大没小，什么变性，我本来就是女妖！”
“女、女妖？”许扬一脸茫然。
“您就是桃桃一直说的那位树婆婆吧？”一旁的闻然突然开口道。
“树婆婆？”
许扬愣了下，才猛然想起来是最开始那棵为了替桃桃的死报仇的树妖：“什么，你居然是树婆婆？可、可她不是早就死了么？”
闻然解释道：“有的妖在死后，只要有遗留的灵力或躯壳重新生长，有一定的可能性会重新凝聚意识、甚至是召回一点点魂魄。”
所以那时候的霍夜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找闻然，企图砍了桃花树，为的就是防止这事发生。
但这种事发生的概率聊胜于无，闻然根本没想到，桃桃嘴里总挂念着的树婆婆居然真的又会回来。
“所以你一直陪着桃桃到现在？”闻然问道。
树婆婆盯着他好半晌，才说：“没有一直，我是在那丫头片子快成魔的时候，才回来的。”
她像想起了那段往事，目光无声地在盆地周围巡视一圈，最后俯身，捡起地上唯一一根树枝，扶着它说：“那时候她基本神志不清了，就差一个节点就能彻底入魔。”
“一个节点？”
“对，”树婆婆说：“她说入了魔后会无法控制自己伤害普通人，而这儿睡着你，你那妖王的名头太响亮了，她不希望自己失控后卷入无辜的人，又让你背那口黑锅。”
所以桃桃一直撑着，撑到最后，树婆婆见到她时，树枝枯败的几乎空了心。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桃桃小声求她道：“哥哥救过我，我想帮帮他。”
小孩儿受了千万苦难，耗了几百年，虚弱之下吐出的真心依然清澈见底。
树婆婆别无他法，只好替她想了个办法。
先是卷了这块空旷的荒地，以此为界，再放出风声说这儿有妖，有魔，让世人对这儿惊恐至极。
只要无人敢来，那么便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但是我们听到的都市传说，这里埋得还是妖王啊，”一旁的许扬嘟囔道：“就连当时在门口，你自己都是这么说的……”
树婆婆扫了他一眼，道：“那不是我放的消息。”
闻然顿了下：“什么意思？”
“桃桃成魔数年后，不知道是谁从哪里传出，这儿埋着‘妖王’，之所以寸草不生也是因为‘妖王’死不瞑目，怨气冲天，所以化作了魔，成了界。”
树婆婆说到这，又看了眼闻然，意味深长道：“谣言一旦入了尘世，口口相传后，假的便也成了真相。”
何况这里本来就埋着他。
闻然神色不变地听着。
“谁传的？”霍夜突然问了句。
树婆婆摇了摇头：“不知道。”
霍夜便也没再追问，只是眸色无端冷了几分。
树婆婆的魂识是依赖着桃桃的，如今桃桃走了，她便也要离开。
临走前，许扬忽地想起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跑进来？说是失踪……”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树婆婆打断道：“你如果是说那个论坛帖子的话，不用找了，那个是我发的。”
许扬：“……”
“啊？？你发的？？”他一脸震惊：“你发那个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找个除魔师过来了。”
树婆婆道：“桃桃的魂魄撑不了太久，她如果再不入轮回，便真的只能彻底魂飞魄散，再也无法投胎，但想让她入轮回，就得消除她的执念。”
说到这，树婆婆看了闻然一眼，接着道：“我本来还想着我去试试，结果有个人告诉我，只要找个除魔师过来，将桃桃执念的那个人唤醒，桃桃便可以解脱。”
听到这里，闻然倏地一顿。
他蹙眉道：“谁？”
树婆婆摇了摇头：“那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只说他是你的故人。”
闻然的故人有很多，这两个字太过笼统，以至于他听到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偏头看了眼霍夜。
等霍夜无声看回来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动作不对。
“所以我才听他的话，让他帮忙上了那个论坛试着找了个除魔师，”
树婆婆说到这里，转头看向一旁的许扬，继而露出嫌弃神色：“结果谁知道来的居然是三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破孩，有什么用。”
毛都没长齐的许扬：“……”
闻然本来还想再问两句，然而树婆婆的时间却到了底。
就见她那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此时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老去，到最后，脊背已经弯的直不起来了。
她扶着那根树枝，悠远的目光穿过盆地，仿佛跨越时光在看什么人一样，旋即长长地吐了口气，声音沙哑道：
“小丫头片子还不肯走，也不知道是在等我，还是在偷偷看你们。”
寂静无声的盆地突然平地卷起一道风。
树婆婆循着那道风，轻轻用树枝点了下地，‘筑筑’两声，再开口时，声音比方才还要更加苍老几分。
“走啦。”
风又吹了好长一段。
等闻然再看过去时，树婆婆的身影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地上只剩那根残余的树枝。
闻然将树枝捡起，才发现这居然是先前许扬用来扒拉土的那根，本以为只是根枯枝，没想到枝头上竟然还残留着一小片新发芽的嫩叶。
藏在很边缘的角落，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注意。
“这是桃桃？”霍夜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闻然转头看了他一眼，才说：“应该是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种活。”
霍夜答道：“可以。”
听到这话，闻然顿了下，不由挑了下眉：“你怎么知道？”
霍夜目光在树枝上掠了下，道：“你喜欢，我便能将它种活。”
闻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直接愣在原地。
旋即又听霍夜道：“何况她那么喜欢你，只要是你栽下去，它便能活。”
闻然捏着树枝的手不由收紧几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问：“刚刚在记忆里，你什么时候发现那个大师就是我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段过往实在太过久远，久到他后来一度刻意逼迫自己忘记的缘故，因此入桃桃记忆时，他并没有认出来大师是他。
甚至连带着相似的印象都没。
直到见到霍夜，入了那片后院，他才终于缓缓意识到，那道被格外小心翼翼塑造的白色虚影是他。
但霍夜不一样。
他似乎早早就认出来，以至于后来看到“大师”露出的正脸，半点惊讶之色都没。
盆地里的那阵风终于吹到了头。
头顶萦绕千百年的乌云在这一刻缓缓散开，久违的太阳从云雾背后冒出了头，第一缕金黄落入盆地，恰好洒在了闻然和霍夜俩人之间的手铐上。
银色的链条被染成金色，树枝的嫩叶似乎也在阳光下变得更翠了几分。
两道竖长的影子在脚下蔓延开来。
一如当时在记忆里，他们站在夕阳下那般，手铐的银色链子成了他们唯一的链接。
闻然站在阳光与阴影之间，看着盆地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看着阳光终于冲破云雾，最后将霍夜整个人笼了进去。
他听见霍夜一字一句道——
“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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