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芙蓉山

    桃桃其实已经忘了被人砍是什么滋味了。

    可能因为当时她满脑子只剩下她还不能死,她还要等大师回来,她还没等大师再来看她一场桃花。

    甚至还有那场说好的桃花酒。

    于是她偷偷用了大师渡给她用来温养魂魄的灵力,用了她这些年借着树婆婆遗留的躯体,从天地间吸收的灵力,放弃了轮回,选择了复生。

    过程很漫长,漫长到不知过去多少个岁月,来这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从最开始的厌恶打砸,到后来觉得晦气的刻意回避。

    再到最后,终于无人问津。

    她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还是没有等回来大师。

    但在长出枝丫的那天,她等到了大师的消息。

    “那个祸害终于死了!”

    “可不是,谢天谢地,终于能够安稳过日子了。”

    “这可多亏了霍家那位除魔师,这么多年,折损了多少位除魔师,只有他一个人成功,听说他还是轻一辈呢。”

    “轻一辈也不得了啊,听说他也不容易,跟妖有弥天大仇,从小就对妖怪赶尽杀绝,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他这人脑子有问题,现在看来,人家就是明智。”

    “不过听说早年霍家这位除魔师,跟祸害关系还挺好?”

    “瞎说吧,他那么恨,关系好?怕不是为了能先下手为强才对!”

    ……

    那些路过的人说了很多,桃桃听得浑浑噩噩。

    她本来是一个字也没信的,直到后来,有个人突然问:“说起来,霍家那位到底叫什么名字?”

    “叫霍夜。”

    霍夜。

    桃桃当时凝固了很久,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很久以前,它还没能开出花来的时候,黑衣少年因为那十五天的约,再次提刀而来的那天。

    临走前,大师倚着桃花树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束桃花,朝着准备□□而出的少年晃了晃,张扬地问:“不留个名字再走?”

    少年单手撑在墙上,闻言只是淡淡向后一扫。

    大师又道:“留名赠花一束,如何?”

    少年理也没理,直接就把脸扭了回去。

    等他跳下墙后,冷淡的声音才从另一头飘过来。

    他说他叫霍夜。

    是个除魔师。

    那天桃花只开了一夜,还不等人发觉这片无人问津之地又有桃花盛开时,隔天一早,便已经只剩满地枯萎的花瓣。

    春去冬来。

    她终于没能再开出花来。

    偏偏这一回,她却等来了人。

    男人身形挺拔,肩膀宽厚,唯有一身黑衣能与桃桃记忆里的黑色身影相互重叠。

    少年经过时光打磨,眉眼上的青涩与锐利终于消了个七七八八。

    一头黑发披散在后,垂着眉眼,手扶上树干的时候,桃桃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大师。

    但她知道,这人不是。

    他不是大师。

    “你要杀了我吗?”桃桃听见自己问。

    为了复生,她耗尽了所有灵力,她已经太虚弱了,那场短暂的桃花已经是她拼劲全力开出来的结果,她再也开不出花了。

    就像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回来大师一样。

    男人却像没听见似得,一言不发,只是一手轻轻扶着树干,望着干枯的树枝。

    就像当初大师还没走的时候,也是这样触碰树干,然后循着掌心将灵力缓缓渡进来,温润,轻缓,宛若春风。

    而这一次,桃桃又一次久违的感受到了灵力被人渡进来的滋味。

    但这次不是柔和的,而是有些暴戾的。

    桃桃醒过来时,男人依然站在树下。

    “为什么?”桃桃听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她?

    为什么大师去找你,却不再回来?

    为什么最后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

    为什么……要杀了大师?

    沉默在黎明晦暗不明的天色中蔓延。

    男人收回了手,这一次他终于没再沉默,低哑的嗓音很好听,只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温度,甚至比以往更过——仿佛他半个灵魂已经空了。

    他说:“他说,我们还欠你一场约,和一壶酒。”

    桃桃一下愣住。

    男人又说:“现在不行,但我答应你,以后还你。”

    他声音低哑,话语平稳,明明语调不重,却莫名能让人生出信服来。

    “真的吗?”

    “嗯,”男人很轻道:“所以去转生吧。”

    桃桃没再开口。

    一别经年,男人的灵力变得很庞大,甚至比当初的大师还要多。他像用不尽,也不知疲倦似得,无时不刻地将灵力渡入桃花树内。

    温养修补着桃桃早就残缺不齐的魂魄。

    直到最后,桃桃才终于又问:“我最后可以见见哥哥吗?”

    她声音很微弱,带着几分小心的祈求。

    只听男人道:“好。”

    那是个难得阳关明媚的日子。

    春风吹起了满树的桃花,无人问津的废墟之地又一次变得生机勃勃。桃桃在漫天的桃花里,看见男人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朝她缓缓走来。

    男人步子迈的很慢,很稳,手里半点晃动都没,像生怕惊醒怀中的人。

    他在树前停下了步子。

    桃桃看清了男人怀里那个人的脸。

    而在这片记忆里站了很久的闻然,也终于等来了朦胧白雾退散,看见了这场记忆里的第一张显露的脸。

    是大师。

    ——也是他自己。

    哪怕一早就猜出大师便是他,此时此刻这么目睹,也依然有些回不过神。

    白雾再次席卷而来,将一切都无声盖住。

    惊变之间,闻然只来得及抬眼扫过黑衣男人的脸庞,同样的白雾从男人脸上散去,所有的虚影都转为清晰。

    这次他看到了霍夜。

    眼睛被人轻轻遮住。

    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闻然顿了下,才抬手将眼前遮住他眼睛的手拿下来:“所以后来,是你救了桃桃?”

    霍夜收回了手:“不算救,只是顺手帮了一把。”

    只是没想到小姑娘有自己的想法,在那之后,她没有选择去轮回转世,而是拿着那些灵力,又一天天的守了下去。

    这一守,就是千年。

    在这漫长的千年里,她让自己的魂魄彻底与树婆婆遗留的身体融为一体,由人化作妖,守着那句“答应”,与不知到底还能不能醒来的闻然,过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时光将化作妖的她都磨至死亡。

    又因为这一念,终是成了魔。

    直到今天。

    “咚咚。”

    最初那道诡异的敲击声再次在白雾间响起。

    闻然下意识回过了头。

    然后他看见了先前刚出盆地时,拍着木牌赶他走的那位小老头。

    “啊,是你!骗了我一百块的!”许扬当时就直接喊出声。

    小老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这样你能走?滚了还不怕死的非要回来,得亏桃桃没什么恶意,要不然你还能活到现在?”

    许扬被怼的哑口无言,本来还想说两句的,继而又想到面前这人压根不是人这事儿,又讪讪地把话咽了回去。

    反驳事小,真跪在这儿就完犊子了。

    闻然没搭理他俩,而是问老头:“所以那个木牌,是你立在那儿的?”

    “不然呢?”小老头瞥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小丫头片子年纪没多大,脾气倒是犟的像头驴,怎么让她走,她都不走,非要守在这一毛不拔之地。”

    “为什么?”闻然问。

    老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霍夜,像是想起过往似得,叹了口气道:“她说她怕会有人来吵你们,她希望你们能安安心心地睡,然后醒来。”

    再与她重逢。

    或者不重逢也好,她只是想守在这里,以防任何人的图谋不轨。

    只是守到了最后,早就忘了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也忘了里头守着的人到底是她的谁,只知道不能让外人进来,也不能让里头的人“出去”。

    以至于闻然醒来从棺材里出去后,桃桃下意识要把他重新拉回棺材里。

    然后继续守着成魔后的那场念。

    “娘亲,找到了……”

    “娘亲……”

    桃桃软糯的嘟囔声再次响起。

    她在尘世间停留的岁月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到她几乎快魂飞魄散,全凭一念支撑着现状,残留的意识魂魄只够她组成三五岁的孩童。

    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只会变得更小。

    直到彻底魂飞魄散,再也无法渡入轮回那一刻。

    而此时,不过是入记忆的片刻功夫,闻然发现她已然又小了一圈。

    就连声音也更嫩了些。

    桃桃缩卷在角落处,两只手紧紧攥在胸前,嘴里依然在无声嘟囔着什么。

    闻然走过去的时候,听见她又喊了声:“娘亲……”

    她早已神志不清,忘了自己守着的是谁,只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于是喊出了人性本能里觉得最亲密的称呼。

    “娘亲,没有丢丢……”

    “嗯,”闻然在她面前蹲下身,抬手轻轻碰了碰桃桃的头发:“我在这里,没有丢。”

    桃桃终于抬起了头。

    她眼里尽是茫然。

    闻然垂眼又道:“对不起,我失约了,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回来了,桃桃。”他抬起手,无声地拉住了一旁霍夜的手腕,嗓音低哑,带着几不可查的温柔说:“你看,我们回来了。”

    白雾中安静了不知多久。

    桃桃就这么无声地抬着头望着闻然,也望着霍夜,她像听不懂闻然在说什么一样,只是这么看着,打量着。

    直到白雾里吹起一道风。

    她终于眨了下眼睛,然后伸出一直紧攥的手掌,举高到闻然和霍夜面前,缓缓摊开。

    就见她掌心里,躺着一朵粉白色的桃花。

    是当年闻然离开前,替她别在枝头的那朵。

    闻然听见桃桃说:“哥哥,欢迎回家。”

    “你看,桃花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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