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我们不能给你这么多钱。”

    谢顶男人粗略地翻了几下手中的纸张,便随意将它们掷在桌上。

    “只能给你两先令。”

    “什么?”桌对面的女性对此结果大为不满,绿色的眸子仿佛马上要燃起火来,“你上次还说这次会多给九便士的,保罗先生。”

    “你也说了,是上次。”保罗自然是无视了她的怒火,指着纸张上的一行字,“而且,这一块还要改,你说,你写的这个女人已经二十五岁了,但她还没结婚,这怎么可能呢?”

    “她没有找到适合她的人,结婚只是一种选择,这个前文我也提到了——”

    “哦,那你拿到其他报社去问问吧。”保罗摆了摆手,不想听她的解释,“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给的钱最多了,希里。”

    被他打断的希里停顿了一下,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成交。”

    出了报社,这位蜜发女子把刚刚得来两个银币揣进兜里,乘着午后的阳光快步向前。

    她的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对自己因金钱屈服于出版商而感到挫败。

    想以前,在她的童年时期,她从来不会因为钱而发愁。她的母亲早早病逝,她的父亲是一名白手起家的海商,对她从未克扣过一分一毛。

    她想要的,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就能得到。那时,她只要在家里学习、读书就可以,哪里有那么多诸如“明天吃什么”这样的烦恼?

    可幸福的日子在她十六岁那年被打破了,父亲出海遇了难,在这个时代,女性没有继承权,她的财产被她那个德比郡的远房亲戚恶狗扑食一般地抢走了,还把她赶出了家门。

    希里一下从暴发户变成了穷酸鬼。

    她知道,以现如今自己的处境来看,通过法律来争夺父亲的财产是不实际的,毕竟法律总是站在男人的一边。

    那么,她就要提高社会地位。

    跨越阶级是很难的,除了结婚,就是挣钱。有了钱,根本不必在乎各种流言蜚语,可以随心所欲。

    这是最好的时代,工业革命带来了国家的崛起,带动了城市的繁荣,思想的新浪潮。可能是大家都感受到了知识的可贵,书籍卖的尤为贵。

    所以希里选择了她小时候的爱好,写作,打算通过它来开启第一步。

    从最初的拒稿挣不到一分钱,只能靠变卖仅剩的首饰来维生。到她学会了迎合观众,能够写下时下最流行的文段,换得几枚银币。

    有了最基本的能够供她的生活开销之后,她便变得不再满足于这类快餐文学,而是想创作真正她想写出的故事。

    这又是最坏的时代,没什么人愿意看女性的成长史,他们认为,作为一名合格的淑女,内涵并不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是嫁给一名有钱的单身汉,把一切用来衬托她男人的好就可以了。

    她知道她也需要弯腰,只要能赚钱,她什么都写。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完全独立写出自己想写的故事,一举成名,重新回到上流社会,再利用人际关系,把属于她的财产,连本带利讨回来。

    想到这里,她又加快了速度。

    她快迟到了,除开写作,她必须还要去再打一份工——为剧院写剧本,兼职打杂。

    “下午好,希里。”

    留着山羊胡子的售票员小哥一边摆弄着小水瓶一边冲她招了一下手,将她的思绪带回了现实,“你差点迟到了,快点,艾尔莎正在里面发脾气呢!”

    “我这就去。”少女提起裙摆,跑了进去。

    这就是希里工作的地方——萨沃歌剧院。老实说,在这个年代,一个女孩子在歌剧院工作总会让人浮想联翩,这时候的女演员,一般都是混于上层圈子的交际花。

    她并不在乎,本来她现在就已经是孤身一人,她讨厌的远房亲戚可都在德比郡呢,说不到她。

    “希里,你怎么现在才来?天呐,我快受不了了!”舞台中央的金发蓝眼女演员踩着自己的粉色缎面高跟鞋踢踏而来,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薄纱布,直接塞给希里,“这事还得你来,那个小姑娘笨手笨脚的,都不知道弄错多少次了——真是气死我了,她到底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

    “我是编剧,艾尔莎。”希里抱着那团布料,无奈地指着台上被艾尔莎骂哭的小姑娘说:“她才是演春之女神的人。”

    “配角是谁也没人在意是吧?而且我看你吊钢丝比她熟练多了。”艾尔莎没有看她一眼,趾高气扬地表示:“你们只要衬托我的美丽就好了,记住,今晚的演出非常重要,很多贵族名流都要来——好好表现,亲爱的希里,你长得也不错,说不定你就被谁看上了,跟我一样——哦当然,要比我逊色一些。”

    希里努努嘴,对她这种飘飘然的态度表示沉默。

    “行了,别纠结了,快点吧!”她苍白的脸上浮现着因愤怒而染上的红晕,那被束腰勒紧的维多利亚式小蛮腰因急切的呼吸而微微颤动,“再这样我也叫老板把你开除了。”

    希里不置可否,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跑到后台换好了服装。

    论谁都不喜欢被人这么指使,只是艾尔莎作为剧院的当家花旦,又是上校的情人,可以拉到很多上流社会的客人,老板要靠着她赚钱便由得她随意胡闹。

    为了生活,她现在要学会低头。

    今夜要演出的剧目《维纳斯的诞生》是萨沃剧院的成名力作,其中最吸引眼球的便是维纳斯从巨大贝壳中诞生,美神初将人间,她错愕的眼神吐露出对这个世界的迷茫的懵懂。

    而希里所扮演的那位“春之女神”这时则会吊着钢丝飞出来,用轻盈的纱布缓缓包裹住维纳斯近乎赤/裸的胴/体,再飞到舞台的另一边退场。

    没有演技要求,只不过艾尔莎是看她吊着钢丝打扫舞台上方的时候动作十分利索罢了。

    好吧,虽然是这么说了,但陪着娇气多事的艾尔莎吊一下午的钢丝,她也是吃不消的。当她觉得自己的腰快没有知觉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最后的彩排。

    此时,艾尔莎也等到了她的情人,大胆地跑到他的怀里坐了下来,娇滴滴地说着什么,又神气十足地指使原本出演春之女神的小姑娘把她喝水的杯子从休息室拿过来,惹得上校开怀大笑。

    希里的目光本是被他们这放肆的笑声吸引了过去,却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他就坐在他们不远处,他墨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没盖住他姣好脸型上的那一点点稚嫩,他正低着头看表,眼眸垂下,透出一股忧郁的气质。

    如果希里没记错的话,他今年不过也二十一岁。

    这个人会使她回忆起她的童年。

    在她的家庭还没变得支离破碎之前,她和这位叫做詹姆斯·莫里亚蒂的青年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

    那时她仗着自己年长他两岁,就算她父亲无数次地强调“瞧瞧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小就会解方程再瞧瞧你就会拿着纸在上面涂涂画画”的时候,她也不当回事,天天去他们家报道,强行拉着莫里亚蒂玩过家家,然后骄傲地回家告诉她的父亲“我不止在纸上涂涂画画还能在莫里亚蒂脸上涂涂画画”。

    好吧,结局自然是她被他父亲拉着去给小莫里亚蒂道歉。

    真是命运的玩笑啊,时过境迁,她现在家道中落,在剧院打杂,文章的价格也被不停打压。

    而莫里亚蒂,谁都听说过他的鼎鼎大名,前一阵子他发表了一篇有关二项式理论的论文,风靡整个欧洲大陆,并已有大学向他抛出橄榄枝,年纪轻轻就能获得一份数学教职,这也只有当初这个数学神童能做得到了。

    许是这感觉太过落差了,她直直地盯着他没回过神来,而莫里亚蒂的眼神已经从表盘上离开,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这是他们多年之后的第一次对视。

    尴尬直冲天灵盖,特指希里。

    她迅速移开了视线,说实在的,她可不愿意让曾经的邻居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她转身走的飞快,想立马到后台等待戏剧开场,可是她走到一半,就硬生生地停住了——那条薄纱被绷紧了,那一端被谁拽住了,明显是不让她走。

    “你好,先生。”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扬起笑脸,“有什么事吗?”

    “真巧,伯德小姐,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他的声音听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语气。

    “哦,是好久不见了。”希里的眼睛眨了眨,她可记得原来他们都是互称教名的,不过这样也好,她倒不愿意显得他俩很熟络,“你是来看戏的?”

    莫里亚蒂挑了一下眉,明显是不想回答她的这句废话。

    “呃,全英格兰的人都知道你最近前途一片光明,恭喜,莫里亚蒂先生。”她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傻气,立马调整好了状态,恭维了起来。

    他稍微撇了下嘴,希里居然还记得这是他在表达“算是吧”、“就那样”的意思,或许还有些不屑一顾。

    她又想到可见当时她去他家真是勤快到一定程度了。

    “你呢,你现在当了演员?”

    不得不说,在他等人的时候遇到这么一个故人,他是没想到的。

    对于这个做了几年的“好邻居”去了哪里,基于无聊的歌剧院环境中,最能让他提起兴趣。

    他只记得这双翠绿的眼睛的主人骄傲地对他说过,她家从来不差钱,想买哪的房子就买哪的,这边只是随便住住哪天就换地方了!

    而现在,这双眸子中多了丝疲惫,却依旧存留着当年的神气,灵动万分。

    接着,他似不经意版地打量了下她豆绿色的戏服,重点停留在她想扯回纱布的手上。

    她的手有几处裂伤痊愈后的疤痕,明显不再是千金大小姐的纤纤玉指。

    她现在,绝对不是在体验生活。

    “我是编剧,客串的。”她解释道。

    他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听出了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有空再叙旧吧,那边的人叫我了,我要去后台,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希里实在不想跟他说太多,赶紧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在后台画了个简单的妆容过后,台前拉开了巨幕。

    《维纳斯的诞生》开始了。

    萨沃剧院最近也算风头正旺,服化道无一不是现下最好的一家,一票群演出场,就立马吸引住了全场观众。

    随着演出来到高潮,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一枚硕大的灵蚌随着代表着爱琴海的人工水池缓缓上升,美轮美奂的青色蚌壳徐徐开启,属于女性的婀娜多姿的体型缩在珍珠色的柔软靠垫内。

    根据剧本,这时艾尔莎应该站起来了。

    希里焦急地看向观众席,他们没发觉出不对,依旧期待着美神的降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蚌壳。

    她又将视线转移回蚌内,艾尔莎还没站起来,如果再不站起来,那可就是要出事故了——难不成睡着了?!

    她自己明明说今晚很重要却这么懈怠?!

    站在高空的希里心里窜出火来,心想先飘下去,趁机把她叫醒得了。

    她吊着钢丝,双手持着白色薄纱,轻盈地飘落到舞台中央,想着抓个时机把她弄醒——

    希里荡在她上方,棕色长卷发全数披散下来,随着她方才的动作轻轻摇晃着,本来要做的事只完成了一半,却给画面增添了几分诡异感。

    坐席上观众们屏住呼吸,愈发期待,这是一个怎样离奇的剧情!

    可只有希里知道,此时,蚌中的“维纳斯”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双臂无力地搭在腹间。

    艾尔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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