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脉步骤繁琐冗杂, 谢镜辞与莫霄阳在外边等得无所事事,干脆坐在一旁的凉亭里,在前者鼓动之下, 和云朝颜一同玩起了飞行棋。
这盘飞行棋纯粹由谢镜辞手工自制, 虽然做得简陋粗糙, 但还是成功吸引了莫霄阳的满心兴趣。
他身为鬼域土著, 充其量只听说过围棋象棋五子棋,哪曾知晓像这样清新脱俗的游戏, 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喜上眉梢。
云朝颜亦是颇感新奇,女魔头在棋盘上依旧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魔头,硬生生把飞行棋玩出了决斗厮杀的风采,杀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等谢疏推门而出,已是三个时辰之后。
“补完了”
谢镜辞刚刚吃掉了莫霄阳的一枚棋子, 送它原地回家,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响, 在后者扭曲成痛苦面具的注视下抬起脑袋。
谢疏点头, 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切顺利。他睡着了,你们小点声。”
云朝颜虽然恋战,但好歹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 闻言停了手头动作,淡声问道“我们能进去看看他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镜辞总觉得她爹瞥了她一下。
结果自然是毫无阻碍地进了屋。
裴渡的卧房素雅干净,内里燃有定神舒心用的安魂香, 香气与白烟丝丝袅袅,被暖融融的阳光一照, 便生出些许梦境般的朦胧感。
透着白蒙蒙的光晕看去,能见到平躺在床铺上的人影。
谢镜辞终于明白,她爹为何会向她投出那道不明不白的视线了。
裴渡五官本就生得俊美隽秀,这会儿安安静静闭着双眼,面色虽是苍白,却被日影衬出柔和温润、如玉质般的暖意。
薄汗未褪,凝在额前,墨发好似散开的丝绸,倾泻在枕边与床笫之间。
他胸口处的被褥下像是放着某样东西,突起圆鼓鼓的一团。
谢镜辞隐隐猜出那是什么。
她心里藏不住事,见状伸出手去轻轻一掀,被褥被撩起时灌进一股突如其来的冷气,惹得裴渡长睫微颤。
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个长脖子的白鹅玩偶。
俊雅少年,芝兰玉树,与这种朴素且寻常的玩具丝毫沾不上边,但裴渡极为用力,将它攥在手中时,骨节生生发白。
这明明是再幼稚不过的景象,谢镜辞却心口一动。
“补脉对体力消耗巨大,今日便让他好生歇息吧。”
谢疏传音入密道“至于你们逛云京的计划,推迟到明日便是。”
“逛云京我可听说,近日的云京城里不怎么太平。”
一旁的蔺缺收好银针,自嘴角勾出一个懒散的笑“各位小友离开谢府,记得多加防备。”
谢镜辞昏睡了一年,刚醒便马不停蹄去了鬼域,对这段时间云京城里的事儿一概不知。
云京历来戒备森严,加上修为高超的大能众多,鲜少有人敢在此地放肆。风平浪静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在这里听见“不太平”三个字,当即起了好奇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你莫要听他大惊小怪。”
谢疏应得很快“在云京城里,接二连三有人毫无缘由陷入昏睡。监察司虽然已经着手开始调查,但似乎没查出什么猫腻。”
监察司,即云京城中的治安机构。
云京这地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监察司吃了不知道多少年白饭,大多数时候忙活的,都是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付惯了小虫子,此时突然遇上一只凶相毕露的老虎,难免会有不适应。
“我对此事有些兴趣,特意问过与之相关的消息。”
蔺缺笑了笑“最有意思的一点是,那些人无缘无故晕倒后,竟像是做了恐怖至极的噩梦,即便昏睡不醒,面上还是会露出惊惧之色,更有甚者,在沉眠时掉了眼泪。”
莫霄阳听得入神,低低“哇”了一声“出事的人有很多吗”
“不算太多,零星十多个,都是修为薄弱的炼气筑基,彼此间从未有过接触。”
蔺缺耸肩“不过嘛,好端端的人走在街上,冷不丁就昏睡在地,这事儿实在蹊跷,一传十十传百,已经闹得不少人不敢出门。”
谢镜辞摸摸下巴“是中毒吗”
“不像。”
眉目舒朗的医者浅笑摇头“我此次来谢府之前,曾拜访过一名昏睡者,在他全身上下并未发觉毒素的痕迹依我看来,应该是识海里出了猫腻。”
他说着一顿,眉间微蹙,露出稍显苦恼的神色“只可惜在下学识浅陋,这样的情况闻所未闻,看不出那究竟是何秘术。”
秘术。
既是术法,就必定有人在幕后操纵。
谢镜辞想不通。
让他人陷入被噩梦缠身的沉眠,除了复仇,似乎想不出还能出于什么别的理由。但倘若真是为了报复,受害者们理应有过某种交集,又怎会从未彼此接触过
“谢小姐不必担心。”
蔺缺颔首笑笑“出事的人大多修为低下,想必幕后凶手实力并不太强。以你与莫小道友的修为,很难被人侵入识海,因而不可能发生意外――无论如何,凶手都不会找到你们头上来。”
最后那句话虽是宽慰,但谢镜辞总有种错觉,仿佛他说的每个字都成了一把必死fg,跟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上插。
不过细细一想,无论幕后之人是为复仇还是寻衅滋事,这件事的确与她关系不大,无论如何,都是八竿子打不着。
裴渡的修为得以恢复,接下来需要被放在头一位的,是孟小汀。
日光簌簌从窗外倾洒而下,满堂光华之间,谢镜辞的眸底却是晦暗如渊,不动声色地指尖一动。
她没有忘记系统曾说过,孟小汀会在一月之内死去。
算上她在鬼域和问道会的这段时日,距离一个月的期限已经没剩下多久了。
云京之游被推迟一日,莫霄阳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一大清早便精神百倍起了床,满心欢喜地候在庭院间。
谢镜辞如约来到约定地点时,正撞上他向着裴渡嘘寒问暖,俨然一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裴公子身体可有不适近日越来越冷,你记得多穿衣多加被,补脉是大事,千万别引来什么后遗症――你还疼不疼能自己走路吗要不要我来扶”
这人话匣子一打开,就彻彻底底怎么也收不住,裴渡居然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而是温声应答“多谢莫道友。蔺前辈技艺高超,我已――”
他话没说完,许是听见谢镜辞的脚步,微抬了眸与她四目相对。
裴渡移开视线“谢小姐。”
“我已与小汀约定好,她会在城中的琳琅坊等着我们。”
谢镜辞并未在意他的微小动作,仰起下巴笑笑“走吧,我带你们去逛云京。”
莫霄阳“好耶”
白日的云京城不似夜里灯光旖旎、华灯处处,被朗朗朝阳一照,延伸出蛛网般蜿蜒细密的街巷。
长街两侧遍布酒馆茶楼、商铺作坊,或是白墙黑瓦,或是木阁高耸,飞翘的檐角好似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鸟,被微风里的商铺招旗轻轻一遮,又很快探出脑袋。
放眼望去行人不绝,叫卖声串连成错综长线,从街头穿梭到巷尾,没有间断的时候。
这可比地处偏僻的芜城热闹数倍,莫霄阳眼里的光一直没停过。
谢镜辞放心不下孟小汀,自昨夜便开始思索能致使她身死的所有可能性,奈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以孟小汀的身份与脾性,能引来何种杀身之祸。
现如今的云京城一派祥和,如果不是天降意外,莫非她的死会与那几起离奇昏睡的悬案有关
系统曾斩钉截铁地告知过,绝不能告诉其他人有关系统与穿越的事宜,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紧紧看着孟小汀。
谢镜辞的思绪被打断于此。
临近约定见面的琳琅坊,还没见到孟小汀的影子,便有一道似曾相识的嗓音传进耳朵“孟小姐来这琳琅坊,就你储物袋里的那点灵石,能买得起吗”
令人厌恶的、高高在上的语气。
谢镜辞眉头一拧,从细思中抽身而出,甫一抬眼,望见几道并肩而立的背影。
云京世家云集,虽然大家族大多讲究清心潜修,但一锅粥里总有那么几粒坏米,尤其是这种稻谷颇丰的沃土之地,多的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公子哥和大小姐。
“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谢镜辞呢”
那群人背对于她,不知道谢镜辞已然立于琳琅坊之外;孟小汀个子不高,被几人猛地围住,也见不到她的影子。
几人一唱一和,上一句话堪堪落下,便有下一人立马接话“谢镜辞去鬼域不也没带着她听说她从鬼域带回了裴渡和另一个修为不低的剑修,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人总是要往高处爬,交朋友也是一样啦。”
“亏你在她出事的那段日子死命维护她,还跟我们打了几架可惜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哦。”
“不过话说回来,孟小姐的钱还够吗我听说孟家主母克扣了你不少灵石,毕竟不是亲生的嘛――你瞪我做什么我这不过是实话实说。”
站在中央的少年懒懒一笑,正是少年成名的陆家少爷陆应霖“不过像你这样也好,日子太顺利,只会觉得无聊。我每日躺在床上都在想,哪怕不靠父母,单凭我的天赋和修为,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简直没有奔头。”
孟小汀被气笑了,嗓音很冷“我在等人,你们如果没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莫霄阳从他们的对话里勉强听出些端倪,乍一听见孟小汀的声音,自心底生出几分惊异。
在他对这姑娘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孟小汀向来性子极软,最爱黏糊糊地倚在谢镜辞身边。
那群人的言语实在过分,他原以为按她的性格,会被说得当场掉眼泪。
不过“不是亲生”又是怎么一回事
云京大族好复杂,好难懂。
他还没把所有逻辑关系捋清,就听见身侧的谢小姐发出一声冷笑。
“陆公子的确天赋过人、修为绝世,实乃一剑开山,所有修士望而兴叹,自愧弗如,假以时日定能一步登天,横扫修真界。”
谢镜辞声线清冷,即便在嘈杂市井响起,也仍如珠落玉盘,在顷刻之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一边说一边向前几步,径直从几人之间穿过,站在孟小汀身旁“陆公子之所以能抵达此等境界,的确未曾倚靠父母,全凭自己努力――”
“努力把脸皮筑得这么厚,在琳琅坊当众吹牛。”
有几个围观的小厮噗嗤笑出声。
陆应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虽然听出了这段话里显而易见的讽刺,奈何满心想说的话憋在口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也算半个天赋异禀的英才,然而和谢镜辞相比,就显得不怎么够看。
当着她的面吹嘘自己修为,即便被阴阳怪气嘲弄一番,陆应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无话可说。
“我真是想不通,怎会有人放着好好的修炼不管,特意来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莫非是在比试里被打得满地找牙、自尊全无,所以打算靠小嘴叭叭来找存在感”
他颜面全无,偏偏谢镜辞还在继续说“至于我和小汀好得很,不劳烦各位瞎操心。但凡把这些心思挪出一点在修炼上――”
她说着一顿,目光冷冷扫过面前的几人“陈小姐,你学宫年末测评合格了吗宋公子,你能通关人人都能过的试炼塔第十层了吗还有陆公子,陆家符法可要好好学,别再被你爹抓着揍了。”
陆应霖险些被气到心梗。
“怎么,难道我们说得不对吗”
被她点名的陈小姐不服气“孟小汀的事儿,整个学宫都知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我们偶尔提上一嘴,又有什么错”
“哦。”
谢镜辞仰头往外看一眼“裴渡,你知道吗”
白衣少年一怔,旋即摇头。
打脸就在一瞬间,陈家小姐的脸色怎一个烂字了得。
“还有,什么叫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她完全占了上风,语调不急不慢,甚至很有礼貌地笑了一下“莫非到了清明节,你们这群团结友爱的好伙伴,还要跟着风潮去团购买墓地啊”
陆应霖气急“谢镜辞,你不要太过分”
孟小汀乐不可支,朝他做鬼脸。
“所以呢”
谢镜辞双手环抱,好整以暇“打吧,诸位打不过我;说理吧,一旦闹到爹娘那边去――啊,没记错的话,是你们当众挑衅在先吧天哪,倘若各位伯父伯母见到你们如此刻薄的模样,他们会怎么想多伤心,多幻灭,说不定还得领着你们向孟家道歉,多没面子啊。”
一伙人被怼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终于有人咬牙切齿道了声“谢镜辞,你他○。”
“我的老天。”
默默观赏完整场巅峰对决,莫霄阳的嘴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克制住当场鼓掌的念头,对身旁的裴渡小声道“谢小姐不仅刀法厉害,没想到口才更是一绝,强,太强了”
陆应霖一伙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辞辞”
孟小汀好好n瑟了一把,咧着嘴环住她脖子“英雄救美太酷了”
“头一回听见有人说自己是美。”
谢镜辞任由她左右晃荡,戳戳她脑门“我还没醒来的时候,你和他们打过架”
“谁让那些人非要说你永远都醒不过来。”
孟小汀得意哼哼“我就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
以她算不得高的修为,加之又是势单力薄,恐怕是被狠狠教训的那一方。
谢镜辞眸光微动,心绪如潮,摸摸她脑袋“走吧。你想先去哪儿”
孟小汀“观星台”
若是旅人来云京,在不可不去的观景圣地里,定然会有观星台的一席之地。
观星台位于云京北面的群山之巅,途经漫长云梯,行至终点俯仰而下,能望见整座泱泱大城的繁华盛景。
谢镜辞走在最前,仍在思考有关孟小汀的死讯,一直没说太多话;莫霄阳看出她神色不对,悄悄道“谢小姐不会在想,应该如何报复方才那几人吧”
“不会啦,她没那么锱铢必较。”
孟小汀噗嗤一笑“而且这种事很常见啦――因为我,辞辞和那群人吵起来。”
莫霄阳一呆“为什么”
他说话时常不经过大脑,等出口才反应过来,这或许涉及不宜言说的身世纠葛,正打算转移话题,耳边竟传来孟小汀的声音“我是私生女嘛。”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类似于“你好”“再见”的小事,瞥见他惶恐的神色,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话题――我娘失踪很久了,世家大族又很在意嫡出一类的问题,就时常有人抓着这个身份不放。我是觉得他们很无聊啦,纯粹闲得慌,没必要搭理的。”
莫霄阳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她,但又不知应当如何安慰,只能再度呆呆点头。
“所以辞辞真的很好啊不要总把她想得很凶。”
孟小汀一说起她,眼底就不自觉溢了笑“学宫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很快,当年我身边的氛围特别差劲,她却愿意同我做朋友――我那时想,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她说罢目光一转,加重语气“现在也是哦。”
莫霄阳眉心一跳“谢小姐的确一向随心。”
当初在鬼域里,所有人都对付潮生心存愤恨,唯有她站在整个芜城的对立面,愣是凭借一己之力,找出了被掩埋多年的真相。
“对吧我有天一时兴起,问她为什么会愿意和我做朋友,毕竟我天赋不高,身份又挺尴尬,好像什么都不能带给她。”
孟小汀得了赞同,笑意更深“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吗”
她轻咳几声,模仿出谢镜辞带了点困惑的语气和音调“她说,难道别人能让我得到什么吗”
要论天赋修为,学宫的同龄人里,不管筑基还是金丹,到头来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同理,谢府家大业大,整个修真界里,鲜有家族能与之抗衡。
谢镜辞灵石多到用不完,仅凭一个谢家继承人的身份,能在绝大多数地方横着走。
她似乎并不需要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任何东西。
因为别人所拥有的,肯定没有她多。
孟小汀说完,不再理会身边目瞪口呆的莫霄阳,捂着发红的脸吃吃笑。
穿过长长的云梯,就到了群山顶上的观星台。
穹顶一碧如洗,走在最前方的谢镜辞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某个物件。
“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一段日子。”
她语气轻缓,自带不动如山的冷冽与霸道“每天从长达百丈的床上醒来,至少花上整整一天,才能走出卧房正门。只要我一个响指,就能招来一名忠心耿耿、笔挺英武的仆从。”
微风撩动她如墨的黑发,谢镜辞默然不语,端的是萧索寂寥,自带肃杀之风。
而随着她话音落下,竟当真从不远处响起一道年轻男人的高呼“喂――”
“那边那个穿白裙子的跟乞丐抢什么地铺呢”
身着监察司制服的青年满脸不耐烦,扛着棍子就往这边冲,吼完她,又瞪一眼她身边呆若木鸡的老乞丐“还有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观星台打地铺,不要在观星台打地铺真当整个云京全是你老窝,卧房大得有好几百丈呢”
谢镜辞
老乞丐觑她一眼,俏皮地竖起大拇指“在城里打地铺也能说得这么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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