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张脸,常之茸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与那几个词连接在一起。
因着在她的记忆里,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李溯,好似一直是单纯善良懵懂无知,喜欢跟在她身后且需要她挺身保护的一个男童罢了。
“之茸,怎么了?”
李溯看着发愣的常之茸,笑着说:“屋里有纤月姑姑冰着的花草茶,你要喝吗?”
常之茸眼睛一亮,点点头,便跟着李溯进了厢房。
李溯的房内东西不多,干净朴素,丝毫不像是一个孩童的住处,常之茸看到木桌上还摆放着李溯抄写一半的《史略》,她暗自咂舌,曾经幼时除了贪玩从未关注过这些,一向以为李溯也同她一般,学学启蒙的《千字文》《三字经》类,难以料想他竟比自己用功颇多。
李溯为她倒了一杯清凉可口的花草茶,见她一直不说话,便反问道:“今日我们去哪玩?还要偷跑去长安街吗?”
常之茸喝着凉茶猛摇头,急急摆手:“不、不去了,我怕纤月姑姑担心,而且长安街上人那么多,热烘烘的。”
李溯点头,睁着一双干净有神的眼,安静笔直的端坐着,一副等待常之茸指挥的模样。
见状常之茸不得不扶额,她为自己的忧心感到多余,面前的李溯所有言行举止,明明就是个单纯的八岁孩童,不管上一世如何,如今她只需像从前那般待他就好。
“你知道我快要离开京城了吗?可能还有一个月,我爹爹和娘亲便要带我去霖县生活。”
“嗯我知道,前日听纤月姑姑说道了。”
常之茸小脸沮丧:“若是离了京城,我们就没办法再一起玩了。”
她暗中观察着李溯的神情,见对方也不自禁皱起眉头,好像思考愁绪着什么。
常之茸点到即止,她抬眼瞧见墙上挂着的一柄短剑,那剑上还悬着熟悉的剑穗,剑穗做工极好,用线也极为精细,鎏金的色彩明亮炫目,连同那柄剑都看着不似凡物。
常之茸便心血来潮道:“阿溯,你教我练剑吧,日后待我去了霖县,别人若是知道我会舞剑定不敢欺负于我,说不定亦能唬唬人呢。”
常之茸虽不知李溯这柄短剑的由来,却知道他私下是有人传授习武的,从前常之茸见他遇人便唯唯诺诺不敢言语,总嘲笑他习武练剑是花把式,如今想来能教授皇子习武的定也不是普通人。
她若能习得一二,日后必然受益,强身健体。
李溯自然是爽快答应,二人欢快的跑到院子中,一人执剑一人执棍,比比划划,有模有样的练着。
然而不到一刻钟,常之茸便后悔刚刚大言不惭的话了…她并不知道,习武练剑会这般的累!
从前见那些护院侍卫轻轻松松持剑挥舞,两三下便武出剑招,便认为学起来应当和刺绣一般只要多加练习并不艰难,谁想试过才知其中的不容易。
一旁的李溯稚气未脱的脸上,一本正经的摇摇头:“你的体力羸弱下盘不稳,我们还是从扎马步练习吧。”
闻言常之茸差点昏厥,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至少要咬牙坚持下来,不能让现在的李溯看不起她。
未时,日光正热,两个人一动不动直挺挺的在院中扎马步,起初还能稳如磐石,神情轻松,然短短一炷香过去,常之茸脸上身上便汗如雨下,身体明显虚浮,双腿亦是颤抖不止,反观一旁的李溯仅是额间冒汗,依然稳扎稳打。
又半柱香过去,常之茸大喘着气,豆大的汗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过,她双腿如同灌铅了一般沉痛不已,最终实在坚持不住,便不顾形象的直接躺倒在地,气喘吁吁的说道:“阿溯,你作弊。”
李溯直起身,满脸无辜:“我没有。”
常之茸伸着胳膊朝他挥了挥,李溯忙上前扶她起来,常之茸仿若腿部残疾,被李溯搀扶到树荫旁,两人便干脆坐在树下吹风乘凉。
“习武太难了。”常之茸耸着鼻子,白皙的皮肤被晒的两颊通红,汗油油的脸上皱成一团:“我们还是舞剑吧。”
李溯一面摇头,一面焦急的解释道:“习武的师傅道若无根基,胡乱用剑会伤到自己,千万不可胡来。”
常之茸见他这幅正经又可爱的模样,笑出声来:“笨阿溯,我自然是说笑的,或许是我不适合习武。”
“不会的,之茸一定可以,我教你。”
李溯说的很认真,并示以肯定,常之茸却笑道:“一个月又能习什么武呢,离开京城,恐怕日后见面都难了啊。”
不是见面都难,而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与李溯的相识,在上一世便止步到八岁。
常之茸抬头望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树荫,树上盘旋了几只胖麻雀,叽叽喳喳了片刻,便四散而飞。她与李溯相处了短短几个时辰,便找回了年幼时的感觉,是如此轻松惬意,她知道这样的生活或许在一个月后就没有了,从此分道扬镳。
常之茸发呆看了好一会,才发觉身旁没了声音。
她回头看向李溯,李溯抿着唇,小脸上好似一副很是严肃思考的神情,又把常之茸逗笑了。
她拍了拍李溯的胳膊:“不要想啦,不如我们还是偷偷溜出去玩吧,我带你买零嘴吃。”
李溯却没应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短剑,伸手解下那抹金黄色的剑穗,递到了常之茸面前。
“这个给你,若你去霖县,一路平安。”
常之茸怔愣的看着眼前的剑穗,这熟悉的一幕,熟悉的话语,然而她不想再要了,她不想再执着于见他了,他们本就身份悬殊,是两个世界的人。
推开面前的东西,常之茸故作娇声负气道:“我又不是明日便走了,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李溯有些傻呆呆的看着她,手中的剑穗收也不是,送也不是。
常之茸便一把抢过剑穗,蹲下身把它原封不动的又系到剑柄上,起身满意的拍拍手道:“好啦,我不要这些东西。”
李溯眨眨眼:“那你要什么?”
常之茸难得颇为认真的思索起来,一手托着有些圆润的下颌。
“我要......”
常之茸有点犹豫,还是忍不住脱口道:“不如你和纤月姑姑与我们一起搬去霖县吧?”
李溯一愣,好似没想到常之茸会有这样的提议。
“这样我们便能经常在一起啦,听娘亲说那里有很多好吃的,还可以爬山,如果我们能一起在霖县生活的话,定然会比在京城还开心的。”
常之茸内心打鼓,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出这些话,某些方面来讲,她说的也是实话,她确实舍不得相处了这么久的李溯和纤月,但也不乏有着一丝其他心思。
李溯闻言笑了一下:“那我便问一问纤月姑姑,若是能去霖县,我们就可以继续一起玩了。”
常之茸开心的笑了,她并没有寄希望于这几句话能够改变什么,只是得到李溯这样的回答,已然让她心里轻松开怀了很多。
两人在树下乘凉说笑,交谈甚欢,二人都未注意其他。树上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直至常之茸的眼前倏然出现一个颤动的黑影,近在咫尺,她立即惊吓出声,猛的后退三步。
待定睛看清只是个蜘蛛后,常之茸心中顿时松弛下来。
然而这从天而降的蜘蛛实属不小,足足有成年人半个手掌大,浑身漆黑,绒毛附体,模样可怖。
常之茸是不怕这些蛛类爬虫的,在她连生存下去都艰难的时候,甚至连个像样的住所都没有的时候,常与这些虫类为伴,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甚至或许对于从前的人来说,她被毁掉的左脸比这虫类还可怖数十倍,人见避之。
然而当她看到李溯好像愣愣的站在那,一动未动,她立即拾起木棍,挡在李溯面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阿溯别怕,我帮你把它打跑!”
说着常之茸下手快狠准,一木棍下去便将其击飞,那硕大的蜘蛛迅速在空中稳住身体,顺着蛛丝攀爬到了远处另一侧的白墙上。
常之茸回身一笑:“你看,它跑啦。”
李溯回过神,回以一个感激的笑。
常之茸立即沉浸在自己又一次保护了年幼单纯的四皇子的情绪之中,不禁有些感慨,若是没有她,四皇子的童年要受多少惊吓,又得缺少多少欢乐呢。
“茸儿,该回去了。”
常夫人踏出正房,向常之茸招了招手,同时向纤月姑姑道了别。
常之茸只得放下手中木棍,还是有些不舍的对李溯说道:“阿溯,我明日再来寻你玩。”
李溯道了声好,常夫人便牵着常之茸,俯身做别礼后,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在马车中百无聊赖,常之茸还有些不解:“娘亲,今日为何如此快便要回府了?我还未和阿溯玩够呢。”
常夫人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你爹爹昨日便告诉我你调皮贪玩的事了,特意嘱咐不让你和阿溯玩太久,你万不可带他尽做些危险的事。”
常之茸只得垂丧着脸,无语闭嘴。
※
常家马车走后,李溯并未回屋中,他一身灰衣素服,仍然站在院子里,背着身子,倒影被落日拉长。
静默了片刻,他缓慢地走了几步,在墙角停下。
而在他的脚边,赫然是那只被常之茸打飞的黑色巨蛛,它活动着粗长的四肢,口中蓄丝,正待往上爬。
李溯抬起脚,黑色布靴重重的踏在蜘蛛身上。
刹时蜘蛛爆体而亡!
随后又用脚掌碾了碾。
墨绿与暗黄的黏稠汁液交织混合,四溅而飞,那双干净的黑靴上亦是染上了点点污迹。
李溯面上的纯善早已消失不见,削瘦的脸上面无表情,他低头看了一眼,见蜘蛛已然死透,便抬脚转身离开。
安静的回到屋中继续抄写《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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